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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烫的。像无形的舌舔舐过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沙漠粗糙的呼号灌满士兵们的耳朵,也裹挟着粗砺的砂砾钻进他们的衣领和眼睑。一支队伍如倔强的黑甲长虫,正蜿蜒切割着无边无际的赭红色荒原。人马的喘息粘稠滞重,每一次靴子从柔软的流沙里拔出,都带起一股沉闷蒸腾的热尘。李云龙骑在那匹高大的青骢马背上,鬃毛汗湿纠结成一绺一绺,随着沉重的马蹄溅起干燥的沙烟。他眯着眼,目光越过蒸腾的地气,投向遥远模糊的地平线,那里,约翰国军队的据点如同一个长在这片大地的毒瘤。
袋鼠洲的北领地,一片被酷热和遗忘淬炼的土地。天空是烧铸过的蓝钢色,云稀少得可怜。苍黄的沙海无边无际,间或有崎岖狰狞的山峦突兀而起,深褐色的岩肌裸露,饱受风沙的刮削。偶有顽强扭曲的枯树如垂死挣扎的手臂,固执地指向苍穹。稀疏的羊群点缀着更远处几块零星的脆弱草场,几个形容枯槁的原住民远远驻足观望,深陷的眼窝里是数百年堆积的麻木与沉默——这是约翰帝国漫长压榨后留下的最沉重印记。
“看见没?”李云龙的声音裹着沙粒,低沉地回荡在行军队伍前方,手指向更远的沙丘起伏处,“骨头里的血性都被榨干了!咱们这把刀,就是要替他们,把这卡在脖子的绞索——砍断!”营长的目光沉静燃烧着难以言喻的火焰。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粗糙的马缰勒进掌心的纹路里。他的部队配备着最精良的毛瑟步枪,火力远非约翰国那过时的前装式燧发枪可比。但他深知,这片赤红大地的主场规则全然不同。他脑中反复咀嚼的是地图上那些陡坎,是风蚀地貌的险要之处,如何穿插,如何包抄,如同打磨一把刀刃,既要狠准,又要柔韧,才能将对方擅长的那种死板僵硬的排枪方阵生生撕裂。那古老的陆战经典,纵使兵刃锈蚀了些,仍可扎得人遍体鳞伤。
侦察小队像轻捷警惕的沙漠壁虎,被李云龙提前撒了出去,在热浪扭曲视线中消融无踪。消息如同冰水泼回营帐:敌巢外围,一圈圈深堑壕沟赫然盘踞,尖利的鹿砦像巨兽的獠牙狰狞外张。空气中弥漫着被惊动的危险气息——敌人分明在严阵以待,等待猎物踏入他们精心绘制的屠杀之网。“娘的……”李云龙从齿缝间挤出一声低咒,眉峰蹙起刀锋般的褶皱,指关节无意识地将粗糙的皮革缰绳捏得更紧,几乎要嵌进掌心。风似乎停了,唯有滚烫的沙砾无声摩擦着枪械的冰凉钢铁。“再稳也要往前拱!亮出獠牙,就得更快咬住要害!”
炮口吐出了第一道死亡烟柱。
信号弹尖锐地撕裂灼热的天空,猩红的光焰如同恶魔睁开的赤目。两侧迂回进攻的命令已然传达,第一营士兵应声而动,组成楔形阵型,深灰色军装瞬间隐没在庞大沙海的褶皱之中,向目标侧翼艰难推进。汗水甫一流出便被蒸干,只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盐碱的白痕。每一步,靴子都深陷滚烫的砂砾之中,灌满了沙粒,沉重不堪。视野在空气热浪中幻化扭曲,前方裸露的岩石狰狞地扭曲变形,每一步仿佛都比上一步更耗命。
就在前锋营尖刀已隐约能窥见敌据点灰黄石墙轮廓时,一股原始的恐惧猛然攫住了李云龙的心肺——四周的死寂压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这寂静过于诡异,沉重得如同裹尸布。
突然,一种深沉、干燥,仿佛大地自肺腑深处发出的叹息声隆隆滚过。紧接着,并非单一侧翼,而是四面八方!灼热的沙丘阴影里,嶙峋的石崖缝隙间,霎时喷射出无数橘红的死亡火舌!枪声起初是沉闷的闷棍,刹那间便汇成震碎耳膜的金属风暴!炽热的铅弹,割裂空气带着恐怖的尖啸,如同看不见的巨大鞭子,狠狠抽打在毫无遮蔽的进攻队列上!
“伏兵!隐蔽——!!”李云龙的嘶吼在惊天动地的枪炮声中几乎被撕裂、淹没。他庞大的身躯同时做出反应,像被惊雷劈中的巨岩,猛地从马背上朝前一扑,落地瞬间顺势翻滚,带着沙粒和灼热的风,迅速将身形掩在一块突起的岩根之下。青骢马长嘶一声,前腿骤然跪倒,被密集的子弹瞬间打成了筛子,哀鸣着轰然倒卧,血浆浸透了身下的沙土,腾腾冒着热气。
士兵们反应不及者如同被无形巨锤迎面砸中,瞬间扑倒,在灼热的砂面上嗤嗤作响,升腾起腥咸刺鼻的烟雾。有人慌乱扑倒却被滚烫的沙粒灼伤,发出惨叫。一片混乱中,惨烈的血花在人群中爆裂。
“***……埋伏圈!”李云龙的脸颊被飞溅的沙砾划破,混着汗水留下道道泥痕。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惊怒和自责的火焰。他透过石缝猛扫四周,敌人枪口喷吐的火光在蒸腾的地气中跳跃不休,如同地狱的磷火,彻底封锁了后路。左翼不远处,一片稀疏却异常突兀的灰绿色植物在乱石沙砾中出现。“那片灌木林!狗熊!给老子集中,冲进林子!一、二连,火力!用炮火给老子撕开一道口子!”炮排仅有的一门轻型山炮被嘶吼着推出,对准北侧火力最猛的位置仓促发射!炸点的烟尘腾起,李云龙的身影再次暴起:“冲!能冲进去就活命!冲不进去就得死!”
炮火撕开的缺口只是短暂的喘息!士兵们猫着腰,像一支支离弦的血箭,冲向那片诱人的绿意。可就在此刻,令人绝望的景象出现了:如同沙漠的诅咒应验,原本扫荡侧翼的敌军火力瞬间凝聚收缩,精准得可怕,尽数倾泻在这狭窄的冲刺通道上!子弹搅起的沙尘如同黄龙升腾,不断有冲锋的身影在沙路上像麻袋般栽倒翻滚。溅起的已不再是尘土,是细碎的血沫混着肉屑。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塞满了李云龙的鼻腔和喉咙,几乎令人窒息。
当李云龙紧随冲锋队伍、几乎滚进那片期待中的林间阴影时,一股寒意比北领地的酷热更迅速地冻结了他的血液——先前稀疏的灰绿植物根本不成屏障,视线豁然开朗,这“密林”深处比外面更加凶险!约翰国的伏兵竟如同生长在这片土壤深处的毒蕈,密密麻麻!他们显然早已等候多时!树后,矮坡后,甚至半坍的土墙后,探出无数油彩混杂着狰狞纹身的面孔,枪口如毒蛇吐信!
“拼啊——!”一个冲在最前头的一连连长双眼赤红,嘶声怒吼,根本来不及做出规避,整个前胸如同被无形的巨爪猛地撕扯开,爆裂的血肉模糊了他的吼声。士兵们的反应带着本能绝望的野性。一个壮硕的士兵来不及开枪,直接攥紧了手中的毛瑟步枪枪管,野兽般朝着近旁一个从矮坡跃下的红发英军扑去,钢枪横着沉重地扫在对方头上,钢盔崩碎的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另一个士兵在倒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沉重的弹药箱狠狠砸向敌群的方向。
李云龙的眼眶几乎瞪裂开来,目睹着士兵们像是被卷入绞肉机般接连倒下。“二连!三连!死顶进去!接应!”所有理智,所有战术考量,在那一刻都被沸腾的血气冲垮。他像疯了一样撞开身前的尸体和灌木残枝,挺着刺刀,毫无掩护地冲进开阔地带的杀场核心。他那硕大的身躯奇迹般地冲过弹雨,一把揪住几个被围得几乎窒息的残兵,将他们粗暴地扔向灌木丛后,自己反身拔出腰间的宽刃指挥刀,格开一柄猛刺过来的英式长刺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令人头皮炸裂。他身边的二连连长猛地将他扑倒,“营长,小心!”一连串子弹噗噗噗地钻入二连连长厚实的背部,整个身体因冲击力在李云龙身上剧烈颤抖。
这片所谓的“林区”彻底沦为血肉磨坊。敌人狡猾地利用熟悉的地形进行反复穿插切割。他们三五成群,依托倒塌的枯木和侵蚀形成的土沟快速机动,忽左忽右,每次短促精确的射击都带走不止一条生命。枪声、刺刀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垂死者嘶哑的喘息和濒临绝境时发出的诅咒、嚎叫……所有的声音在这高温的焦油罐子里剧烈搅动、发酵。
当李云龙被几个悍勇的亲兵拖出那片修罗场,架上一匹临时寻来的栗色矮马时,已是暮色四合,将天地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紫色。夕阳将荒原和人群投下长长的影子,被风吹着微微晃动,如同亡魂在**。他艰难扭头回望,视线穿过扬起的沙尘——那片他们曾寄望于生机的开阔灌木地边缘,断臂残骸与破碎的灰蓝军装散乱地堆叠着,像地狱入口丑陋的装饰。最后被拖出来的一个小兵,胸口一片模糊,手臂无力地垂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撤退的方向,不知是死是活。
死寂笼罩着残存的营地,风声在砂砾间穿梭的低鸣都显得格外凄厉。
担架用树枝和破布临时扎成,**声细细密密地在营地里流淌,仿佛永远无法止息的流血脉络。那些还能睁眼的士兵,空洞的眼神深处,沉淀着白日里那血与沙的炼狱阴影。李云龙独自坐在刚刚支起的营帐中,沾满同伴与敌人血块的靴子重重落在地上。没有水净手,他直接用沾满血污的手去解开身上那件硬梆梆、被汗水、血痂和沙粒胶合的军装,撕扯时,干涸的血痂碎裂发出“沙沙”声。
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道缝隙。司务长探头进来,声音枯涩得像砾石摩擦:“营长……炊事班……水实在不够,老张他们几个……怕是不行了。”司务长布满皱褶和汗渍的脸上,肌肉因竭力抑制情绪而微微抽搐。
李云龙没有立刻抬头。他正把染成暗褐色的军装丢在脚边,像扔下一件沾着血肉的秽物。他解开衬衣,胸膛暴露在沉闷的空气里,那皮肤上,几道深深嵌入盐垢的擦痕清晰可见。良久,他才对着那碗浑浊的、映着一抹微弱油灯光芒的浑水开口,每个字仿佛都耗尽了力气:“……活着的人,都先顾着,一个也别……落下。”他捧起陶碗的手,粗大的骨节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突兀,指关节擦伤处,有血珠缓缓渗出。他缓缓啜了一口泥汤似的浊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帐内再次恢复死寂。他坐在弹药箱上,目光虚虚停留在油灯跳跃不定的小小火苗上。白日里每一个细节——从侦察消息反馈时那股不祥之感的忽视,到决意冲进那片致命开阔地的意气驱使——在火苗跳跃的阴影里反复灼烧。士兵们挺着刺刀冲锋,扑倒的身体,被弹片撕裂的脸庞,还有二连连长扑过来的沉重分量……一遍遍碾过。汗臭混杂着血腥与伤口腐烂的甜腥气如同实质的粘稠裹尸布,勒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割裂般的疼痛。
沉默的时间流逝。终于,他起身,脚步沉重地踏出营帐。
沙漠的夜,空旷而死寂,带着一种蚀骨的冰冷,与白天的灼热形成残酷的对比。那风里的血腥气与硝烟味似乎散开了些,又或许只是被更庞大的东西稀释了。李云龙抬起头。天空,一片无垠的深蓝丝绒上,星辰如同亿万颗冰冷的碎钻,被一只无形巨手随意倾泻下来。群星间,一个异样清晰的巨大十字架悬垂于墨蓝天幕——南十字星座,冰冷锐利地指着他脚下这片流血的土地。他猛地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像无数针在扎。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下唇,舌尖清晰地尝到了沙砾的苦涩和尚未散尽的血腥咸锈。疼痛与这死亡的苦涩滋味,仿佛某种黑暗而刻骨的燃料,轰然点燃了他身体深处蛰伏的东西。
他魁梧的身影在星空的笼罩下如同凝固的山峦。血液在受损的胸腔和血管里奔涌鼓动,甚至能听到耳中低沉的回响。他的身体如同被冰封后解冻的大地,从内里震荡开来。“看呐,”一个喑哑、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并非对旁人说,而是直接凿进他自己的颅骨,“看见那些亮光了没?那是命!是血!是咱们倒下的兄弟还没闭上的眼睛!”李云龙紧握着腰间的刀柄,粗糙的手指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上,从那些熟悉的、但已永远失去的温度纹理里,重新汲取一种支撑天地不至于崩塌的力量——直到紧握刀柄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青筋在手臂上狰狞暴起。
沉寂营地边缘一个简陋的窝棚里,幽幽燃烧着一小堆篝火。火焰跳跃着,舔舐着上方那只简陋铁皮罐浑浊的液体,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一个满脸沟壑的老者坐在篝火边,他穿着一件无法分辨原始颜色的破烂坎肩,露出虬结黝黑的臂膀和上面布满的黑色斑纹。眼神浑浊却深沉。他叫库纳,沉默如同北领地深处的岩石,是侥幸活下来的几位原住民之一。
李云龙在他面前坐下,刻意与火光隔开一点距离,让自己半张脸隐在跳跃的阴影里。他不再是白日里挥斥方遒的将领,而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巨兽。“库纳,”李云龙的声音很低沉,混杂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告诉我,约翰佬的腿是怎么插进这些石头缝里的?”他粗糙的下巴点了点篝火光芒之外,那片被浓重夜影与巨大沉默吞噬的、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的起伏荒原。
库纳苍老的眼神在火光闪烁中动了动,投向无边的黑暗。他并未立刻作答,伸出枯树般的手,用一根烧焦的细小树枝,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篝火边缘一小堆东西。那是几块形状奇特、被刻意垒放的灰白色石头,其中一块较大岩石的表面,竟用烧过的木炭描刻着三个歪歪扭扭、形似箭头的符号,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另几个小石块则散布排布,形成一个类似包围圈的简陋图案。那些石头的摆放角度,那些线条延伸的趋势,竟隐含着某种关于这荒漠脉搏的原始密码。
这无声的语言如同闪电劈开了李云龙的脑海!他想起白日里那片开阔地带被屠杀的绝望——敌军如同蛰伏的毒蝎,精准、诡秘,从岩石的缝隙、从枯死的树干后面、从自己根本未能识别的微小地形褶皱里钻出来。库纳那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得如同化石般的手指,正以最原始的方式,在石块的排布上,勾勒出约翰鬼蜮伎俩的根源——大地!这片土地每一个微小的起伏和扭曲,每一条隐蔽的侵蚀沟壑,每一处凹陷的沙坑和凸起的孤立风蚀柱,都是他们赖以设伏、遁形、展开致命猎杀的依托!
一种冰冷的醒悟如同雪水浸透了他的脊椎骨。他攥紧的拳头,指缝里嵌满了白日挣扎沾染的沙砾和血痂,此刻在微微颤抖。血泡在指关节的擦伤处积聚、撑开,细微的疼痛锥刺着他。不是败在刀锋不利,不是败在勇气不足!是败在脚下这片沉默而灼热的土地,背叛般向他展示了最险恶的深谷。
营帐外,操练声再次响起,比往日更凶悍、更执拗,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但在李云龙的感官深处,风沙的摩擦声中,那些被沙层覆盖着的原住民祖先走过的路径,正从库纳石头无声的言语里渗出微光,通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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