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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在驿馆的客房之中。魏征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卷薄薄的账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狂风下的破风箱,那双惯常带着凌厉审视的眼睛,此刻更是精光暴射,仿佛要点燃这驿馆简陋的房间。
“岂有此理!简直混账透顶!”
魏征的声音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你看看!睁大眼睛看看这些窟窿!什么‘王府旧臣,劳苦功高,理当恩赏’?放屁!分明是豺狼扑食,蛀虫啃咬国库!”
他指着账册上一行行被朱笔勾出来的记录,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的陈光蕊脸上,
“打着修缮旧秦王府的幌子,三天搬空了半个国库库房!整扇的渤海珊瑚树搬回私邸说是‘镇宅’!御用工匠给他家新砌暖阁、筑假山池子!旧主未远,秦王府一应器物本属国财!这帮恶奴倒好,监守自盗,把内库当成了自家钱袋子!这行径,比那市井盗匪还不如!此等祸国蠹虫,不杀何以正国法?!”
他越说越激动,额头青筋毕露,枯瘦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找那些“蠹虫”拼命。
陈光蕊放下手中的粗陶茶杯,脸上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平静,甚至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在听。
他心里清楚,这位魏大人看似脾气大,实则心里谨慎着呢,
果然,如同烧尽的炭火需要慢慢冷却,魏征这通怒火喷发之后,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站起身,走出了厅堂,绕着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周围后,有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
“陈状元,”魏征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说起了之前奏疏的事,
“现在殿下让我做那个詹事主簿,那就是与整个秦王府旧勋为敌,现在我又递要打仗的奏疏,恐怕会惹恼了他们啊。”
他看着陈光蕊,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一丝挣扎,
“老夫便是浑身长满硬壳,怕也经不起这许多人的磋磨算计!粉身碎骨,怕是早晚!”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跳动。
陈光蕊看着魏征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孤绝与担忧,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魏大人,”陈光蕊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您还没看清楚吗?”
他轻轻敲了下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太子殿下把你放在这詹事主簿的位置上,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让您牵制秦王府那些人,防止他们抱成一团,势大难制,最终把太子殿下都架空了。”
陈光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魏征心坎上。
“这个位置,”陈光蕊的目光沉静地迎上魏征复杂的眼神,
“您注定是‘孤臣’。太子殿下需要的,正是一个没有朋党、没有退路,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只忠于一人的孤臣!殿下不会允许您有朋友,秦王府的旧人们更是会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将是你的敌人,所有人都将针对你,而这,就是殿下想要的效果。”
魏征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紧抿的嘴唇透出苍白的颜色,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陈光蕊的话,像一盆冰水泼进他滚烫的脑袋,把他那点最后的侥幸浇灭了。
是的,他心里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今日被陈光蕊如此直白地点破,将那份沉甸甸的孤独和必然的敌意彻底砸实了。
他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也消失了,只剩下认命的疲惫和一丝属于谏臣的决绝。沉默良久,他才极其缓慢、沉重地点了下头。
“是……是这个道理。”魏征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认命的颓然,然后抓住了陈光蕊的一个词,
“孤臣……好一个孤臣……”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重新聚焦目光,眼神变得无比苦涩,
“既如此,这奏疏便非递不可!只是……”
他话锋一转,忧色更重,“道理是正理,可落到实处呢?像你提的那个奏疏,想法是好的,可打仗终究要人去打,老夫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我现在被他们仇视,一旦殿下问我谁去打这一仗呢,我举荐程咬金?他说不定会故意打输,到时候奏疏是好的,恐怕也办坏了事啊!”
魏征脸上肌肉抽动,充满了对后续执行的巨大担忧,
“怕只怕……老夫这边刚拼死把折子递上去,秦王府的那些人没人愿意打这一仗,现在这个时候,殿下怎么可能放心让外人掌兵呢。事情没办成,还得罪了所有人。”
这时候的魏主簿,完全没有了刚刚痛斥秦王府众官吏的激情,所有的细节都在反复推敲。
陈光蕊听罢,脸上那份从容的笑意却更深了。他拿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的粗茶。
“魏大人,何必多虑?”
他放下茶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件事是殿下要做的,你这奏疏说的也是他想说的话,他自然不会让这一战输的。”
“殿下?”魏征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谁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想打。”
陈光蕊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迟疑,
“殿下的志向可不仅限于此,突厥是一定要打的。只要殿下想打,秦王府的人心里再恨,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绊子让事情彻底黄了。顶多,”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就是拖沓些,添些乱子。但只要刀握在殿下手里,结果就不会错。”
他稍顿,话锋也随之一转,“不过……”
陈光蕊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着圈,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魏大人担心的也有道理。打仗的人选,确实是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魏征浑浊的目光重新聚集在陈光蕊脸上,见他也在认真思考人选问题,脸上忧色稍霁。这正是他所虑的关键,陈光蕊不仅理解了他的处境,也认同了此事的难点。
“正是此理。”魏征缓缓点头,对陈光蕊的思路表示认可,至于人选是谁,那就要等奏疏上去后,新太子的定夺了。
但随即,他眉头却更深地拧在了一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困惑和不安的光芒,身体也微微前倾,这一次,他似乎对陈光蕊更加信任了一些,也要分享一个自己的秘密了。
“只是……老夫近来,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心里……仿佛总有个声音在嘀咕。不是人声,也听不清,摸不着……但就是隐隐感觉,像是有人……在耳边吹风,又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让人觉得,这次奏疏之事,似乎……不得不做?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奇异之感?”
魏征说着,下意识地搓了搓冰凉的手指,浑浊的眼睛警惕地再次扫视了一下门窗。窗外夜色渐浓,檐下风铃在夜风里突兀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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