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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香料行的后院被晒得暖洋洋的,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都透着股干热的气。成排的竹匾在晾架上排得整整齐齐,每块匾里都摊着半干的艾草,绿得发沉的叶片上,叶尖那圈银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谁撒了把碎雪在上面,风过时便簌簌地闪。秦桑正弯腰翻晒最前排的艾草,素色布裙的裙摆沾了些草屑。她的指尖戴着副细麻手套,轻轻拨动草叶时,银毫便顺着手套的纹路往上爬,像群贪暖的小虫。“慢点翻,顺着叶筋理,别把银毫蹭掉了。” 她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说,声音被阳光晒得温温的。
砚桑蹲在旁边的竹匾前,小手正往草叶上凑。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鬓角别着朵干制的艾草花,闻言便缩回手,指尖在衣角上蹭了蹭:“娘,这草的白毛毛好尖呀。” 话音刚落,她又忍不住伸出指尖去碰,这次被银毫狠狠刺了下,“哎哟” 一声缩回手,指尖已经红了一小块。
“这是好东西呢。” 竹椅上传来药农爷爷的声音,带着旱烟袋的嗡鸣。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腰间系着根牛皮绳,烟杆斜斜地搁在腿上,铜锅被岁月磨得锃亮,泛着温润的包浆。他往烟锅里填了些新烟丝,用拇指按了按,“寻常艾草是绿的,这雪顶艾草金贵,只长在雪山脚下的背阴处。”
砚桑捂着指尖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老人的烟杆。药农爷爷笑起来,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往草田里指了指:“你看那叶尖,带着银毫,像戴了顶白帽子 —— 这银毫里藏着寒气呢,染布时得加三钱蜂蜜中和,不然布面会发僵,安神效果也出不来。”
他吧嗒抽了口烟,烟圈慢悠悠地飘起来,在艾草上方散成淡青色的雾:“当年你娘怀着你时,我就用这草给她做过枕垫。” 老人的目光落在秦桑翻动艾草的背影上,带着点怀念,“那时候她总说夜里睡不安稳,垫了这草做的垫子,倒能踏踏实实睡到天亮。”
秦桑翻草的动作顿了顿,回头时眼里带着笑:“爹又提这个,那时候砚桑在肚子里总踢我,哪是草垫子的功劳。”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特意挑了些银毫最密的艾草,往砚桑面前的竹匾里放了些,“小心点捡,别再被扎着。”
砚桑似懂非懂地点头,蹲在染缸边看秦桑往水里投艾草。染缸是新砌的,青灰色的陶壁上还留着细密的纹路,里面盛着半缸清水,水面漂着层薄油似的光。雪顶艾草刚投进去时还蜷着,泡了片刻便慢慢舒展,叶片在水里轻轻晃,银毫像碎玻璃似的在水底闪。
“娘,水变绿了!” 砚桑突然拍手。果然,原本清澈的水渐渐染上淡绿色,像被揉碎的春天融在里面。更奇的是,水面上慢慢浮起层淡金色的光,像谁撒了把碾碎的阳光,正顺着草叶的纹路一点点游。
“光流在画小绵羊!” 小姑娘突然蹦起来,指着水面喊。
秦桑凑过去看,药农爷爷也拄着烟杆站起来,三人围着染缸,连呼吸都放轻了。只见淡绿色的水面上,那层金流光正慢慢聚拢,先画出两个弯弯的角,再勾出圆滚滚的身子,最后添上蓬松的尾巴 —— 竟是只软乎乎的羊,羊毛的卷儿都画得清清楚楚,像刚从雪地里跑出来,鼻尖还沾着点白。
“这是雪山上的藏羚羊呢。” 药农爷爷磕了磕烟锅,铜头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老辈人说,雪顶艾草是藏羚羊衔来的种子长的,沾着羊魂呢。” 他望着水里的光流羊,眼睛眯成条缝,“看来这光流比老辈人还懂草的性子,知道该把羊魂请出来遛遛。”
光流画完藏羚羊,突然往砚桑手边游去,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在撒娇。小姑娘咯咯地笑,伸手去摸,光流便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在她手腕上绕了个圈,留下道淡淡的金痕。
秦桑取来待染的细棉布,布料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的光。她把布轻轻浸进染缸,水面的光流立刻像找到了归宿,争先恐后地往布纹里钻。淡绿色顺着布面慢慢晕开,藏羚羊的影子也跟着拓印上去,在布上轻轻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面跳出来,顺着晾架跑到雪山上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秦桑便提着布角把布捞出来。布面已经染成温润的碧绿色,比初春的柳叶深些,比盛夏的湖水浅些,藏羚羊的光流印记在布上若隐若现,像蒙着层薄雾。她把布铺在最大的竹匾里晒,阳光透过布纹洒在青石板上,落下细碎的光斑,带着股清苦的艾草香。
光流印记在阳光下慢慢淡去,却在布纹里留下淡淡的银毫光泽,摸上去滑溜溜的,像裹了层薄霜。砚桑趴在竹匾边,鼻尖几乎要碰到布面,突然说:“娘,这布闻着像雪的味道。”
秦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往屋里去。药农爷爷蹲在竹匾边,用烟杆轻轻拨弄布角,银毫的光泽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跳,像撒了把星星。“这布做婴儿枕最好,安神,还带着雪山的清气。” 老人慢悠悠地说,“当年你小时候枕的,就是这味道。”
秦桑从屋里取来个雕花木盒,盒面刻着缠枝莲纹,是她嫁来时母亲给的陪嫁。她走到晾架前,仔细挑选着已经晒干的雪顶艾草 —— 要选叶片完整、银毫浓密的,根须还得带着点红土,那是雪山脚下特有的标志。她把艾草理顺,用棉线捆成小束,一束束放进木盒,动作轻得像在摆什么珍宝。
“娘在做什么?” 砚桑凑过来,看着木盒里渐渐堆起的艾草束。
“给你弟弟寄去。” 秦桑拿起张竹纸,铺在旁边的石桌上,研墨时手腕轻轻转,墨香混着艾草香漫开来,“等砚欧长大,让他带着这草去欧洲,说不准能染出会哄睡的婴儿布。” 她提笔写着信,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欧洲的娃娃要是枕着这布睡觉,梦里说不定能看见雪山和藏羚羊呢。”
砚桑突然踮起脚,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掏出块方布。布是她用剩下的染布边角料拼的,上面用朱砂和靛蓝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羚羊,羊角画得像两根小树枝,却透着股认真的憨气。“这是我跟着非洲来的卡鲁叔叔学画的。” 小姑娘指着羚羊的肚子,“这里面我还绣了根艾草呢。”
秦桑放下笔,拿起那块布细看,布角还留着砚桑扎手时滴的小血珠,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她心里一软,摸了摸女儿的头:“画得真好,砚欧见了一定喜欢。”
“我要把这个给砚欧弟弟。” 砚桑把布往木盒里塞,小手用力按了按,“让他知道姐姐在青州也学了厉害的手艺,以后能和他一起染布。” 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等他学会用雪顶艾草染布,我就学会画所有的羊,我们染的布上,就能有一整个雪山的藏羚羊了!”
药农爷爷在一旁听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落在艾草上,像给银毫蒙了层轻纱。秦桑把砚桑的羚羊布放进木盒,又往里面塞了包上好的蜂蜜,才盖上盒盖,用红绸带仔细系了个蝴蝶结。
“让商队带给威尼斯的沈姨,她会交给砚欧的。” 秦桑把木盒递给香料行的伙计,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别压着,这草娇气,怕潮也怕挤。”
伙计接过木盒,转身往码头的方向去了。砚桑趴在门框上,望着木盒渐渐消失在巷口,突然说:“娘,等砚欧弟弟收到,他会不会也画只羚羊寄回来?”
秦桑走到女儿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青州的天空蓝得透亮,云絮像被染过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她仿佛能看见这只木盒顺着运河漂向远方,漂过苏州的染坊,漂过佛罗伦萨的草田,最终落在威尼斯的码头,被砚欧胖乎乎的小手接过去。
“会的。” 秦桑轻声说,风带着艾草的清香从后院漫过来,拂过母女俩的脸颊,“等明年雪顶艾草再丰收时,说不定我们就能收到砚欧染的布了。”
竹匾里的染布还在晒着,碧绿色的布面上,银毫的光泽随着阳光流转,像藏羚羊的影子还在上面轻轻跑。远处传来商队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混着艾草的香,像在哼一首关于等待和传承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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