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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的夜,死寂如坟。昏迷的高老太公等人被七手八脚抬走,只留下满院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土腥、血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神威。
月光惨白,照着废墟中挣扎站起的庞大身影。
猪八戒拄着九齿钉耙,粗重地喘息。
眉心的淡金“戒”字佛印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灼痛与束缚感。
那不只是物理的疼痛,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枷锁,将他躁动的妖力、奔腾的野性,乃至某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都强行禁锢在无形的樊笼里。
佛门愿力如冰冷的潮水,冲刷着血脉中属于猪妖的凶戾,带来阵阵虚弱与恶心。
他抬眼望去。
唐三藏已盘膝坐在一块稍干净的石板上,闭目诵经,素色袈裟在月下泛着微光,悲悯祥和,仿佛刚才的腥风血雨只是幻象。
但猪八戒看得分明,和尚念经的嘴唇翕动间,一缕极其精纯、带着强制束缚意味的佛力,正源源不断地汇入自己眉心的佛印,如同锁链在持续收紧。
沙僧沉默地侍立在三藏身侧不远处,如同一尊赤发披散的青铜雕像。
降魔宝杖拄地,深陷泥土。他低垂着头,乱发遮面,看不清表情。
但那股死寂之下汹涌的、被强行压制的滔天怨气,如同海底的暗流,沉重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偶尔有夜风吹动他破旧的僧衣,露出内里虬结肌肉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仿佛被某种规则之力撕裂的陈旧伤疤,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孙悟空则抱着金箍棒,斜靠在一棵半倒的老槐树干上。凤翅紫金冠的翎毛微微晃动。
他看似闭目养神,但那双熔金般的火眼金睛实则半开半阖,冰冷的视线如同探针,扫视着整个庄院,重点在猪八戒身上和沙僧之间逡巡。
那目光里没了之前的纯粹杀意,却多了审视、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猪八戒心头一凛。
这猴子,在监视!监视他这新入伙的“二师弟”,更在警惕状态明显不稳定的沙僧!这支队伍,从根子上就充满了裂痕和不信任!
“哼哧…”猪八戒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饱含屈辱和愤怒的闷哼。
他想开口,想质问,想用他那点可怜的现代知识去“点醒”这些被神佛玩弄于股掌的“棋子”。
但眉心佛印骤然一烫!一股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禁言”意念如同钢针扎入脑海!
“唔!”他痛哼一声,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差点再次栽倒。钉耙深深插入泥土才稳住。
唐三藏的诵经声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孙悟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嘲讽的弧度,无声地传达着“活该”。
沙僧依旧沉默如山,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无形的压力,比金箍棒更沉重,死死压在猪八戒的猪心上。这取经路的第一步,已然寸步难行!
高老庄上空,万丈云层深处。
罡风凛冽,足以撕裂金铁,却无法撼动此间分毫。
云气被无形的力量排开,形成一片宁静的真空。
一张由纯粹白云凝聚而成的古朴棋枰悬浮空中。枰上黑白二子错落,棋势纠缠,杀机暗藏。
枰侧,对坐着两人。
左边一位,鹤发童颜,面容清癯,身着素白道袍,仙风道骨。
他手持一柄晶莹剔透的拂尘,尘丝无风自动,流转着玄奥的清气。正是天庭智囊,太白金星李长庚。
他捻起一枚温润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一角,目光却穿透层层云雾,落在下方高老庄那几道渺小的身影上,尤其是那眉心带着佛印的猪妖。
“金蝉子这一步‘渡化’,倒是走得果断。”太白金星声音平和,如同山涧清泉,“强行烙印佛印,锁其妖性,驱为护法。只是…这‘天蓬’残魂混杂异数,此等刚猛手段,恐非善策。”
他指尖拂尘微动,一丝清气在棋盘上空勾勒出猪八戒挣扎的身影和那枚刺目的佛印。
他对面,端坐着一个身披暗金甲胄、面容模糊在神光中的身影。
甲胄厚重古朴,铭刻着古老的星图与山川纹路,散发着镇压乾坤的威严气息。
他并未执棋,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或者说,看着棋盘映照的下界景象。
听到太白金星的话,他模糊的面容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哼声,如同闷雷滚过云层。
“异数?”甲胄身影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正是卷帘大将的直属上司,天庭镇守一方的神将——翊圣真君。“不过是一缕侥幸未泯的残魂,搅动些许微澜。佛门愿力至正至纯,专克此等污浊妖性。金蝉子手段虽刚,却最是有效。只要他乖乖当个护法的‘钉耙’,完成灵山交付的‘功德’,些许躁动,翻不起浪花。”
翊圣真君的目光扫过棋盘上代表沙僧的那枚棋子,那棋子色泽暗沉,隐隐有血色纹路缠绕。“倒是‘卷帘’…旧伤未愈,心魔深种。高老庄之事,触及旧痛,险些失控。此等隐患,需得严加看管。”
他话语冰冷,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在谈论一件需要维护的兵器。
“失控?”太白金星拂尘轻扫,棋盘上代表沙僧的棋子周围,浮现出几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星光丝线,如同无形的提线。“有‘天条锁链’在,有这西行‘功德’的饵吊着,再加上金蝉子那‘紧箍咒’的余威…他翻不了天。只是…”太白金星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真君不觉得,那猴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棋盘景象变幻,聚焦在抱着金箍棒假寐的孙悟空身上。
那半开半阖的火眼金睛深处,一丝深沉的疲惫和洞悉的光芒,被太白金星敏锐地捕捉放大。
翊圣真君沉默片刻,暗金甲胄上的星图纹路似乎流转加速。“齐天大圣…终究是块难啃的骨头。五百年的镇压,紧箍的束缚,花果山的‘教训’…都未能磨尽他那点野性。他察觉又如何?大势已成,取经之路便是他唯一的‘生门’。他比谁都清楚,敢有异动,花果山寸草不生。”语气平淡,却蕴含着灭绝一切的冷酷。
“话虽如此…”太白金星捋了捋长须,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此猴心思机敏,野性难驯。他与‘卷帘’之间,因那猪妖一言,似乎…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苗头?此风,不可长。需得寻机,再紧一紧那‘紧箍’才是。”
他指尖一枚黑子落下,位置刁钻,隐隐有困杀白龙之势。
翊圣真君模糊的面容转向太白金星,神光下的目光锐利如刀:“金星之意?”
“流沙河。”太白金星微微一笑,拂尘指向棋盘下方一片浊浪滔天的区域,“八百里弱水,鹅毛不浮。乃是‘卷帘’昔日受罚之地,怨气沉积,业力纠缠。更兼河底暗藏当年‘琉璃盏’破碎时散落的一缕先天癸水精气…此物,对那猴子恢复本源暗伤或有奇效,却也是‘卷帘’心魔执念所在。让他们在此地…好好‘亲近’一番,如何?”
翊圣真君眼中神光一闪,随即归于沉寂。他缓缓点头:“可。一石二鸟。磨砺护法,亦敲打那不安分的猴子。金星布局,精妙依旧。”
他抬手,一道无形的神念波动穿透云层,向下界某处传递而去。
高老庄废墟中,正闭目调息、压制心魔的沙僧,魁梧的身躯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他死寂的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血海怨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起一丝猩红的涟漪。
流沙河…琉璃盏…癸水精气…
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麻木的灵魂。
他握着降魔宝杖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一抹惨淡的鱼肚白。
高老庄的残垣断壁在晨光中更显凄凉。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唐三藏缓缓睁开眼,结束了诵经。他站起身,掸了掸袈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三位“护法”。
“时辰已至,该上路了。”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沙僧沉默地拔出深陷泥土的降魔宝杖,扛在肩上。
动作僵硬,如同一具被丝线牵引的木偶。赤发遮掩下的脸,依旧死寂,但那死寂之下,仿佛有熔岩在无声沸腾。
孙悟空伸了个懒腰,金箍棒在肩头转了个圈,发出沉闷的破空声。
他瞥了一眼猪八戒,火眼金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呆子,还杵着作甚?等着高老庄给你摆践行酒么?扛上你的钉耙,上路!”
猪八戒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这死猴子!他挣扎着,试图用现代人的思维去分析、去反驳、去讥讽。
但眉心佛印猛地一烫!一股强烈的“服从”意念伴随着剧烈的灵魂灼痛轰然袭来!
“呃!”他痛哼一声,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
他死死咬着獠牙,几乎要将它们咬碎,才勉强压下那股本能的反抗和到嘴边的怒骂。
最终,他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含混不清、充满不甘的“哼”声,笨拙地扛起沉重的九齿钉耙。
那钉耙入手冰凉沉重,布满锈迹和污垢,九根弯曲的齿刃如同野兽的獠牙,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一股属于猪八戒本能的、对这件兵器的熟悉感和凶戾气息顺着耙柄涌入体内,与眉心的佛印愿力激烈冲突,带来一阵阵眩晕。
他踉跄着跟上唐三藏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瓦砾上,如同踩着自己的尊严。钉耙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队伍沉默地走出高老庄残破的庄门。没有送行,只有躲在残垣断壁后无数双惊恐窥视的眼睛。
“翠兰…”一声微弱、干涩、带着无尽眷恋和不甘的低吼,不受控制地从猪八戒喉咙里挤出。
猪妖残留的执念如同跗骨之蛆,在离开高老庄的这一刻猛烈爆发!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顿,猪头不受控制地扭向高家后院的方向,赤红的猪眼里充满了兽性的占有欲和痛苦。
“哼!”孙悟空一声冷哼,如同惊雷炸响在猪八戒耳边!一股无形的凶煞之气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后心!
“噗!”猪八戒如遭重击,眼前一黑,一口逆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鬃毛。
眉心的佛印金光大盛,灼烧灵魂的剧痛瞬间盖过了对高翠兰的执念!
“管好你的猪脑子!”孙悟空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警告,“再敢动歪心思,下次就不是吐血这么简单!”
唐三藏脚步未停,仿佛身后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沙僧沉默地跟在后面,对猪八戒的惨状视若无睹,只有握着降魔宝杖的手,似乎又紧了一分。
猪八戒踉跄几步,用钉耙死死撑住身体才没有倒下。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猪眼死死盯着孙悟空矮小却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又扫过唐三藏那悲悯祥和的侧脸,最后落在沙僧那死寂的背影上。
屈辱!愤怒!恐惧!
还有一丝…在绝境中疯狂滋生的、冰冷的算计!
他咧开猪嘴,露出一个无声的、扭曲的狞笑。
神佛?棋子?囚徒?
好,很好。
这西游路,老子走定了。
这棋盘,老子不仅要拱,还要掀了它!
晨光熹微,四道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向西方的地平线。
那里,隐约可见黄沙漫卷,一条浑浊的大河如同巨蟒,在天地尽头蜿蜒。
流沙河。
沙僧的脚步,在踏出高老庄地界,望见那条浑浊大河轮廓的瞬间,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万分之一秒。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怨毒,从他死寂的眼底最深处,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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