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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粘稠。绝对的死寂。陆蚀的意识从虚无的深渊中艰难上浮，如同溺毙者被冲上陌生的海岸。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一种粗糙、带着奇异吸力的颗粒感包裹着他。不是砂砾，更像是亿万颗冰冷的、微缩的黑色磁屑，每一粒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接触物的温度与能量。
他猛地睁开那只燃烧着幽蓝银红漩涡的独眼。
视野被无尽的黑暗占据。
不，并非纯粹的黑。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没有星辰，没有云层，只有一轮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残月，如同宇宙淌血的独眼，低垂地悬挂在墨黑的天幕之上。暗红的光晕染红了下方的一切，给这片死寂之地披上了一层粘稠的血色薄纱。
身下，是无边无际的黑色砂海。砂砾正是那冰冷磁屑，散发着微弱的吸力，每一次呼吸都感觉生命力在被这片死地悄然吞噬。远处，暗红月光与浓重黑暗的交界处，矗立着一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树剪影。
它绝非任何生灵之树。主干是无数根粗壮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虬结缠绕而成，表面覆盖着干瘪枯萎、如同风化神经束般的脉络。枝桠则是扭曲盘绕的废弃线缆、断裂的晶板、以及巨大到如同建筑骨架的未知合金残骸，尖锐的断口在暗红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整株巨树散发着亘古的苍凉、死寂与凝固的悲恸，如同宇宙的伤疤，世界的墓碑。这就是明月心指引的坐标——归墟枝。
“呃…”陆蚀试图撑起身体，剧痛瞬间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全身一百零八处数据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脉动都带来撕裂神经的剧痛。右臂的机械部分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液压杆漏液，锈蚀的装甲缝隙间渗出暗红的、混合着机油和铁锈气息的粘稠液体，滴落在黑色磁砂上，发出“滋滋”的微弱腐蚀声。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信息火山口——此刻虽然停止了喷发，却变成了一个不断向内塌陷、旋转着幽蓝与银红混乱光流的漩涡，边缘蠕动着细小的数据触须，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暗红月光和黑色磁砂中的微弱能量，带来持续不断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冰冷空虚感。
尘障境的痛苦，在这片归墟之地被放大了十倍、百倍！蚀骨钉的虚无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存在的脆弱。
他艰难地翻过身，仰躺在冰冷的磁砂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黑色磁屑涌入鼻腔，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更深的吸力感。视野上方，那轮巨大的暗红残月仿佛一只冷漠的巨眼，无情地注视着这片死亡之地上渺小的挣扎者。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金属摩擦的“沙沙”声，混杂在磁砂吸力的背景音中，由远及近。
陆蚀的独眼瞬间锁定声音来源。
暗红月光下，距离他数十丈外的黑色砂丘上，一个身影正缓慢地、僵硬地移动着。
那是一个“人形”。
但绝非活人。
它的身体由无数块大小不一、材质各异、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碎片强行拼凑而成。有断裂的齿轮、扭曲的装甲板、焦黑的线束、破碎的陶瓷、甚至夹杂着几块类似生物组织的、干瘪发黑的肉块。这些碎片被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生物胶强行粘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勉强的人形轮廓。关节处没有正常的连接，只有粗暴的胶合和裸露的、如同神经束般的线缆在抽搐扭动。它的“头部”是一个布满裂纹的、半透明的球形罩子，内部悬浮着一团不断闪烁、明灭不定的幽绿色数据流，勉强构成了类似五官的扭曲光影。它没有腿，下半身是由扭曲的金属残骸和粘稠生物胶构成的、类似蠕虫般的尾部，在黑色磁砂中拖行，留下深深的、散发着荧光的粘液痕迹。
删除残响（DeletionEcho）！冥滩上特有的、由被彻底删除的数据和物质残骸在归墟之力作用下强行聚合的、充满怨念与混乱的畸形造物！
它似乎被陆蚀身上散发出的痛苦气息和混乱的数据疤能量所吸引，那团幽绿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他，移动速度陡然加快！拖行的尾部在磁砂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粘液痕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氧与腐败混合的气味。
威胁！陆蚀的神经瞬间绷紧！他挣扎着想坐起，但全身的剧痛和磁砂的吸力如同沉重的枷锁。数据疤的光芒在剧痛中明灭不定，强行调动力量只会加剧反噬。
“沙沙…沙沙…”删除残响越来越近，那团幽绿的数据光影在球形罩子内疯狂闪烁，散发出贪婪与毁灭的意念。它那条由金属碎片构成的、勉强算作手臂的肢体抬了起来，末端凝聚出一根闪烁着不稳定能量电弧的、由废弃晶板构成的尖刺！
就在尖刺即将刺向陆蚀胸膛伤口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嗡鸣，如同洪钟大吕，突兀地响彻这片死寂的砂海！
声音并非来自陆蚀，也不是来自那删除残响。
而是来自…陆蚀的身后！
一股无形的、带着绝对秩序与碾压性力量的波动横扫而过！那逼近的删除残响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整个由碎片拼凑的身体猛地一僵！构成它身体的金属碎片发出刺耳的呻吟，粘合的生物胶瞬间失去活性变得灰败！它头部球形罩子内那团幽绿的数据光影如同受到惊吓般剧烈收缩、明灭，最终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恐惧的尖啸，整个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支撑的积木，“哗啦”一声彻底解体，重新化为一堆散发着恶臭的、毫无生机的金属与胶质碎片，散落在黑色磁砂中。
陆蚀猛地扭头！
暗红月光下，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数步之外。
陆毅！
他的叔叔，金顶亭阴谋的策划者，陆然之父！
然而，此刻的陆毅，与陆蚀记忆中那个在陆府高台上带着虚伪笑容的形象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材质非布非革的深灰色长衫，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内敛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面容依旧带着几分儒雅，但那双眼睛…左眼是正常的人类瞳孔，深邃而冰冷；右眼却是一个缓缓旋转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精密齿轮**！齿轮的每一个齿尖都闪烁着微小的符文，冰冷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地上狼狈的陆蚀。他的脖颈处，皮肤与衣领的交界处，隐约可见一道细密的、如同焊接痕迹般的暗金色接缝线。他的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泛着一种非人的金属光泽。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这片死寂的冥滩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秩序感与掌控感。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堆删除残响的碎片，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陆蚀的独眼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数据疤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带来更强烈的剧痛！杀意、仇恨、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警惕在他心中疯狂翻涌！
“陆…毅！”陆蚀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刻骨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陆毅缓缓转动那颗镶嵌着齿轮的右眼，冰冷的蓝光精准地落在陆蚀身上，如同手术刀般将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他那张带着几分儒雅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漠然。
“效率低下，损耗严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电子合成音从他口中响起，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实验报告。“尘障境痛纹激活率仅67.3%，数据疤能量逸散率42.8%，右臂‘越狱沙’义体液压系统损毁度55%，核心伤口熵增率…异常偏高。不符合‘火种’预期效能参数。”
火种？预期效能？陆蚀的心猛地一沉！金顶亭的阴谋，蚀灵散的毒杀，难道都只是为了把他改造成符合某种“效能参数”的…工具？！
“是你…一切都是你！”陆蚀嘶吼着，试图挣扎起身，但剧痛和磁砂的吸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陆毅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张开。掌心裂开一个微小的孔洞，一道柔和的、银白色的光束投射出来，在陆蚀面前形成一面半透明的、边缘闪烁着数据流的光屏。光屏上快速刷新着复杂的符号和参数，核心位置正是陆蚀身体的3D模型，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他全身数据疤的激活状态、能量流动、以及胸口那个不断塌陷旋转的伤口漩涡的熵增曲线。
“痛纹服务器共鸣中断，导致‘蚀骨钉’协议未能完全覆盖，形成不稳定漏洞。”陆毅的齿轮右眼锁定着陆蚀胸口的伤口漩涡，冰冷地分析着，“需要外部稳定锚点，抑制熵增，引导剩余痛纹能量完成尘障境闭环。”
他的目光，越过陆蚀，投向了远处那片暗红月光与浓重黑暗交界处的巨大阴影——那株由金属管道、枯萎神经和凝固悲恸构成的**归墟枝**巨树。
“冥滩坐标已确认。‘归墟枝’根须处，存在符合要求的‘零熵结晶’。”陆毅收回光屏，目光重新落回陆蚀身上，依旧是那种审视物品的漠然。“获取它，嵌入你的伤口核心。这是你唯一能稳定存在、并继续‘越狱’进程的机会。否则，你的意识将在三刻钟内被冥滩的归墟之力彻底分解，化为新的‘删除残响’。”
冰冷的话语如同宣判死刑。没有威胁，没有劝诱，只有赤裸裸的、基于数据的生存法则。
陆蚀的独眼死死盯着陆毅那张非人的脸，燃烧的幽蓝银红漩涡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他明白了，陆毅出现在这里，并非救他，而是像一个冷漠的工程师，来验收一个濒临报废、但还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实验品！指引他去找所谓的“零熵结晶”，只是为了让他这个“火种”能多燃烧一会儿，完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休想…利用我…”陆蚀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誓言。
陆毅似乎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或者说，完全在预料之中。他缓缓抬起左手，那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橘子。
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干瘪的橘子。橘黄色的表皮在暗红月光下显得格外突兀，与这片死亡之地的氛围格格不入。
陆毅的金属手指轻轻用力，剥开了橘皮。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阳光与泥土芬芳的清新果香，瞬间在这片充斥着臭氧、铁锈和腐败气息的冥滩上弥漫开来！这味道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泉，猛烈地冲击着陆蚀被痛苦和绝望充斥的感官！
陆毅剥下一瓣橘肉。果肉饱满，汁水充盈，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他没有吃，而是将那瓣橘肉，轻轻放在了陆蚀面前冰冷的黑色磁砂上。
“痛苦是燃料，也是枷锁。”陆毅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波动。“但别忘了，在成为‘漏洞’之前，你首先…是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陆毅的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他那颗镶嵌着齿轮的右眼，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蚀胸口的伤口漩涡，又似乎穿透了空间，望向了冥滩之外某个不可知的方向。
“时间不多，火种。”冰冷的声音留下最后的余韵，“归墟枝下，是生路，亦是更大的囚笼。选择权，在你。”
话音落下，陆毅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暗红色的月光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瓣静静躺在黑色磁砂上的橘肉，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属于鲜活生命的清香，无声地嘲笑着这片死亡之地的冰冷法则。
陆蚀躺在冰冷的磁砂上，独眼死死盯着那瓣橘肉。陆毅的话如同冰冷的毒刺，扎进他心里。火种…工具…零熵结晶…更大的囚笼…父亲的名字…月球的管理员界面…无数线索碎片在剧痛的熔炉中疯狂搅动。
就在这时！
“滋啦——嗡！”
一阵熟悉的、带着强烈干扰的电流声，伴随着空间的轻微扭曲，在陆蚀上方响起！
一个模糊的、由无数跳跃的幽蓝数据点和断续银色光线勉强构成的**人形投影**，如同信号极差的视频通话，艰难地在暗红月光下凝聚成型。
是明月心！
她的投影极其不稳定，边缘不断破碎又重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那条月光机械臂的投影更是残缺不全，断口处闪烁着剧烈的乱码火花。
冰冷的、断断续续的电子音从投影中传出，带着强烈的干扰杂音：
【警告…目标ID-陆蚀…冥滩坐标…锁定…熵增…临界…】
【检测…非法…指引…来源…陆毅…傀儡…】
【指令…清除…干扰…源…】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指令播报声中，明月心那模糊的面容投影上，双眼的位置…极其极其短暂地…掠过两行清晰的、由纯粹液态数据构成的…泪痕！泪痕沿着虚幻的脸颊滑落，滴入下方虚无的黑暗，如同两颗坠落的蓝色星辰。
紧接着，一个与冰冷电子音截然不同的、微弱却带着明显挣扎与痛苦情绪的声音，强行穿透了干扰杂音，如同最后的呼救，直接烙印在陆蚀的意识深处：
“…别…信…他…的…结晶…是…陷阱…”
“…痛…是…唯一…真实的…锚…抓住…它…”
“…霜月…霜月…快…”
“霜月？”陆蚀心中剧震！这正是明月心背后条形码上标注的报废日期！天演历甲子柒陆年霜月！三年前一切灾难的开端！
投影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明月心眼中那两道数据泪痕瞬间蒸发。空洞的电子音重新占据绝对主导，变得更加急促而尖锐：
【最高威胁…目标熵增率…突破阈值…执行强制清理协议！】
【Cleaners…部署…坐标…冥滩…】
话音未落，明月心的投影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烟雾，彻底溃散消失。
“轰隆隆——！”
几乎在投影消失的同时，冥滩那墨黑的天空，如同被无形的巨爪撕裂！三道庞大、冰冷、带着绝对清除意志的阴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空间撕裂声和密集的“404”代码锁链垂落的滋滋声，缓缓地从空间裂缝中降下！铂金色的机械佛首缓缓旋转，空洞的眼眶锁定了下方渺小的陆蚀！
清道夫（Cleaners）！而且是直接从空间裂缝降临冥滩的完整形态！比服务器坟场的处刑者更加迅捷，更加致命！
前有陆毅冷酷的生存指引与归墟枝的未知恐怖！
后有明月心矛盾的警告与清道夫的死亡追捕！
胸口伤口的熵增漩涡如同催命的倒计时！
那瓣散发着生命清香的橘肉，如同残酷世界最后的嘲讽！
陆蚀躺在冰冷的黑色磁砂上，全身剧痛如同亿万毒虫啃噬。他仅存的独眼，燃烧着幽蓝与银红交织的漩涡，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远处那株在暗红残月下投下巨大阴影的归墟枝巨树。
生路？囚笼？陷阱？
霜月…又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选择。剧痛是真实的锚。而冥滩的归墟之力，正在加速分解他的存在。他必须动起来！
“呃啊——！”伴随着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嘶吼，陆蚀布满数据疤痕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无视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机械右臂狠狠插入冰冷的磁砂中，作为支点，将残破的身躯猛地从吸力强大的砂海中拔起！
他踉跄着站起，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朝着那片暗红与黑暗交界处的庞大阴影——归墟枝的方向，迈出了染血的第一步。
身后，三道清道夫的身影已完全降临，冰冷的扫描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了冥滩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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