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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缓缓地,将视线从那个暖包上移开,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张惟贤。
“国公是说,朕不该调遣王府旧部戍卫内宫,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张惟贤依旧跪着,身形不动如山,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不,陛下。”
“您初登大宝,宫中鱼龙混杂,魏逆党羽遍布,正该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稳定禁中,此乃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那么,是朕不该重理亲军名册,不该迁内侍家眷于皇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烦。
“亦不是。”张惟贤摇了摇头。
“大汉将军之中,冒额顶替者不知凡几,宿卫松弛,奸邪混迹其中,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岂能不防微杜渐?陛下整顿亲军,清理内侍,同样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气终究是压抑不住!
“勇士、四卫两营,人马散乱,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于下僚,无能者高坐案上!”
“朕亲临校场,选拔精锐,重立新营,难道也不应该吗?!”
然而,面对天子之怒,张惟贤的回答依旧沉稳如初。
“陛下,两营乃京中精锐,是为亲军中的亲军,天下人都看着。”
“亲军战力衰朽,便是国势衰朽。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积弊,选拔英才,更是理所当然!”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由检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勃然变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连续三个“理所当然”,非但没有让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你既然觉得朕做的都对,都理所当然,那你又为何要说朕在恐惧?
为何要说君臣相疑?
为何要在此地,摆出这副犯颜死谏的架势?!
难道你堂堂英国公,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也要学春秋说客搞这套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大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张惟贤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经说过了。”
“整顿内廷也好,清理亲军也罢,皆是应有之义。”
“勋贵们一时喧哗,百官们一时非议,这所谓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弹指可定。”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会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检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这才注意到张惟贤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万历了。
张惟贤的声音变得幽幽的,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回忆。
“臣出生于嘉靖四十五年,当时年少懵懂,尚不知国事艰难。”
“待到臣稍长几岁,已是隆庆末年。”
“神宗皇帝以张江陵相公为首辅,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天下传唱。”
“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于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复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将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将。”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枭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争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松松。”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将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将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怼呢?”
“臣之恐惧,尽在于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于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勋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讨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勋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个是万历朝时的老太妃,一个是三朝元老,顾命之臣。
这两个历经三朝风雨的老人,竟然都在担心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究竟在万历朝的时候,看到了何等令人绝望的景象,才会在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恐惧?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琉璃瓦,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
朱由检没有再去尝试搀扶张惟贤,干脆就那么在张惟贤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摇头失笑。
“英国公啊英国公,你这么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张惟贤的耳朵里。
“国公是怕朕,对这天下失望,是吗?”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弹就越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能学我那位神宗爷爷,往紫禁城里一躲,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再也不谈什么中兴之主,再也不做什么圣君之梦。”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
“老臣这辈子,等不到第三位圣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告诉他,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未来。
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是华夏数百年沉沦的开端。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什么史书上所谓的,天授圣君,他只是一个在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对斗争的残酷性有着充分认知,也从未对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过高希望。
可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了。
朱由检突然笑了。
“国公能与朕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可见国公爱朕。”
他又摇了摇头。
“这国事繁杂,盘根错节,朕年少德薄,国公担心朕会因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国公懂朕之大志,却又不懂朕之意气。”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说罢,他干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走到御案之后坐下。
他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应有的威仪与疏离。
“风物长宜放眼量,还请国公,慢慢往后看吧。”
他对着殿外的高时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国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动,恐伤身体。你亲自送国公回府休息吧。”
张惟贤还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了。
他只好强撑着酸麻的双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说罢,在高时明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
殿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缓缓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水。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后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为他们的意志,终究要通过无数的人去执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张惟贤大概率是忠臣,否则这等演技也太好了,这等投机行径也太拼了。
英国公往上还能得到什么?封王吗?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忠臣,他所能想象的极限,也不过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纲,做一代中兴之主。
就仅仅只是这样,他们都担心自己受了挫折,学万历一般往深宫一钻,从此摆烂。
倘若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还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呢?
自己眼下要做的,或许是给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修修补补.
但往后要做的,终究是要将它彻底砸烂,用它的龙骨和船帆,去造一艘能够驶向新大陆的、全新的巨舰!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这其中所需要的牺牲,又岂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风物长宜放眼量……”
朱由检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朕眼中的世间风物,或许并非你们所能想象啊。
他转身走回御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朱笔,蘸满了殷红的墨。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
张惟贤一路跟着高时明,默默地走在紫禁城空旷的宫道上。
雨水已经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花,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两人一路无话。
快到东华门时,一名小太监突然打着伞,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
“国公爷,请留步!”
小太监跑到跟前,恭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陛下刚刚写了两句诗,命奴婢送来给国公爷。”
张惟贤此刻还有些恍惚,脑海里依旧回荡着皇帝最后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和那句“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接过卷轴,以为是补全了这首诗,干脆也懒得去看。
随手揣进袖中,便钻进了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肩舆。
肩舆摇摇晃晃地启动,在雨中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哎!当家,快把水倒进缸里,赶紧再多接一点,这雨眼见着就快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个老婆子,喊什么喊!”
“快些啊,这掉的哪里是雨,分明全是银子!”
张惟贤被这充满生气的声音唤得回过神来。
——这雨要是停了,明天的朝会应该正常进行吧?
到时候,陛下他又会作什么惊人之语呢?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卷轴,漫不经心地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滞!
那宣纸之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两行用朱砂写就的大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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