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游戏竞技 > 网络两地书 > 青春无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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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郁女神”这外号,至少就外表看,纯属“牛头不对马嘴”:被冠以如此之称的Y,个虽不高,却满头刺猬似粗硬的黑发,瘦瘦的脸鬓旁,还密密地围着很少见刮干剃净的络腮胡。可惜这阳刚至极的外表下,藏了颗比女人还懦弱的心。只因出身不好,典型的“黑崽子”,“**”时很受过揉搓,便自从下乡后头一天起,就从未见他脸上有过笑容。干活时不跟人扎堆儿,吃饭、开会时悄默声缩在拐角,真正像农村人说的,“一碌碡砸不出一个屁”,而且那昏蒙蒙总像是罩着层灰雾的双眼里,任甚时看去,都只有永恒不变的闷和愁……于是,像所有的外号诞生一样,但凡有一个人“画龙点睛”,这名号便不胫而走;到末了“点睛”的是谁没人记得住,只外号和承之受之的人,永存不衰。

    那晚,和小L等几人约好,带着被鼓动得跃跃欲试的Y,每人都找了条农村人穿的大裹腰裤,拂晓时又来到临队那瓜田旁。爬地畔这边的包谷地里,丢石块试了几试,确认没啥动静后,大家匍匐着进了瓜地。偷瓜的“门道”很多:首先,要确保偷的瓜不生,却不能像买瓜时那样弹指去敲,就得用手细摸,找瓜皮光滑、瓜蒂蔫了的,再捧起贴耳边箍紧了按压,若听得有轻微的“沙……”,肯定是皮薄瓤沙、熟透的好瓜。如此挑好几个,抱包谷地里,扎紧大裹腰裤两只裤脚,分两边装裤腿里。返身想再进瓜地,却听得有轻微磕碰的金属声,忙趴下瞅看……果然,依稀天光下,见有个手持瓜叉的瓜客,弯腰从瓜棚出来,向地里一个半蹲的黑影摸去……“快跑呀!傻子!”我急得在心里叫着,却见那蹲着的黑影平平地往地上一趴……心想坏了,准是临偷瓜前,再三强调的“门道”之一:“有动静就趴下”,被这个死脑筋当教条用了!——便见那瓜客急撵到黑影旁,抬腿去踩,黑影猛地蹿起;瓜客去抱,黑影甩开他向对面的包谷地里跑去……这时,瓜棚里又出来几个人,嚷着骂着,有的随瓜客追那黑影,有的向这边抄来。我忙将装瓜的裤子往脖项一架,落荒而逃。在村口汇合时,小L几个都在,唯独只少了Y。

    幸好没过多久,他失魂落魄地跑来,这才让大家定了心。可回到我们知青院后,没等得问清原委,外面已人声鼎沸。爬门缝看,见手电筒光柱乱晃,丢瓜的那个队队长打头,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堵在院外。这天L和W下县里开会,我情知这情景与Y有关,忙让人帮他翻后墙先走,交待去独庄子住的社员家躲藏。安排就绪,这才扯了件衣服披上,装模作样地开了院门。

    小L几个“贼比人歪”,出门就吼叫道:“你这帮人要做啥?黑更半夜的,是来砸明火还是抢人呀?”

    那边人一窝蜂乱骂,被队长挡住,瞅着我道:“你嘛,咱都熟欢,多余话不说——快把贼娃子Y交出来,啥事就都没了!”

    我耍赖道:“你们眼岔了吧?Y感冒发烧,前几天就回城了……”

    那队长怒了,叫道:“你少在这儿耍嘴!俺队的人把他围在包谷地里,挣脱了跑时,盯得清清的!你说他回城了,那俺的人拽住的,难道是他的魂不成?”

    我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的人既然能拽住他,为啥又把他放了?空个手来这儿闹事,你耽误人瞌睡呀……”

    那队长急了,骂道:“给你脸不要——再不交人,把你这贼窝子端了!”

    我也火了,往旁边让了让说:“来!我让开门,你进来端!”

    ……

    在农村偷个瓜摸个枣,算不得大事。那队长只是被偷得狠了,又正好盯实了“贼身”,不过想追出Y交大队“拾掇”一下,震住还想偷瓜的人。这阵见闹僵了,进不得退不得,只好领一帮人乱吼乱骂。小L几个也不是吃素的,将下乡后学到的怪话脏话一股脑儿用上,再加些城里的洋玩艺儿……双方对骂得气噎喉干,都不肯退让。直到把我们队的干部、社员吵醒,也围了过来。老队长德高望重,这才劝走了那队长和嘴上也难占便宜的一帮人。

    我们“贼比人歪”,麻烦的却是被藏起后便不肯出来见人的Y。和小L几个去看他时,见眼神怔怔的,不肯吃喝,恍惚中嘟囔着什么,却难得听清。后来就发烧了。又过了两天,听藏他的社员说,一大早见被子迭得整整齐齐,人不见了。大家说,肯定是回家了,也就未作多想。

    Y的父母,听说是“漏划地主”,“**”中双双被遣返回乡,家里只有个托付给亲戚照顾的妹妹。下乡后翌年春时,受“恋爱潮”感染,Y放胆写“电报体”情书受挫后,曾回去躲过几天,再来时脸瘦了一圈;这次回去,却不知回来时又会是什么模样?

    不是事出偶然,大家还蒙在鼓里。Y离开后三四天,忽然一穿戴整齐的老汉领一女孩,说是Y的伯父,从外省来这边出差,想着多年未见的侄儿,便带着Y的妹妹找到这里。我们一下子懵了:Y没回家,能跑到哪儿去呢?

    赶忙拍电报给他家乡的父母,又派人回城,到亲友、同学处找。忙乱了好些天,毫无头绪。正陪着他伯父和妹妹着急,这天早晌快放工时,村里一小伙失急慌忙地跑来叫道:“快!快到南塬边包……包谷地去!Y在那儿呢!”

    一窝蜂跑去后,却见在包谷地深处,Y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头栽在地里,手脚蹬抓出许多道深深的土沟痕,旁边丢着只空了的农药瓶……看那现场,死去已有几天,紫黑色被湿地泡胀半边的脸上,乍起的发丛间,两眼可怕地瞪向远方。

    愤怒的学生和要好的社员,把仇气发泄到临队,当夜就人声鼎沸地把那片瓜地给踏了!

    队里给备了口薄棺。我们剩下的八个男生,恰够给他抬棺。

    一锨锨黄土“唰唰”地丢下。Y的伯父老泪长流,妹妹哭昏在哥哥的坟前。我心里沉坠坠的,感觉自己也像被埋进了墓里。

    或许,是我们害了他;但不说带他去偷瓜是见他太孤单沉闷,只偷瓜这等行径,又何尝是我们发自内心的所愿?

    然而,意想不到的这样的结局,却是事实。

    Y第一个兑现了当初发下的誓言:“扎根”农村,和“广阔天地”永远永远地融为了一体……

    我们剩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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