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游戏竞技 > 网络两地书 > 青春无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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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人依然用城里人的眼光看世界。尽管我们已转回户口和粮食关系,理发洗澡,家境好些的还把衣帽鞋袜等更换一新,但在城里人眼里,我们仍是些只配被任由摆布的“乡下人”。

    进工厂最初一月,被安排没完没了地学毛著、读报纸,末了要大家在一份据说要送进档案的“志愿书”上,签字画押。有人气愤道:“是杨白劳卖身呀?签名不算,还非得再按个手印?”多数人倒无所谓:工厂就是有再苦再累的工种,比得上在农村夏忙秋收、给棉花地拉粪、跌倒在猪圈里也能睡着、半夜起来给母牛接生?……然而,我们终还是“嫩”了点儿。数十名知青被安排的车间,叫“熔铜车间”:石棉瓦顶的厂房,三面敞开,当间是耐火砖砌就的熔铜炉,前方出铜口下有一流槽,带个浇煲,可推着给弧形地沟上架着的一长溜铸模注铜。另有个油泵房,每天二十四小时,巨型鼓风机吹着炉墙上喷油嘴,声浪大得人面对面都只能打手势、扯大嗓门喊叫都听不清。这时才体验了马克思所说的“工人是机器的奴隶”——熔铜炉,那个黑乎乎丑陋的铁家伙,就是被我们三班倒伺候的“奴隶主”:中班装料,三五人扶推着鸡蛋粗的精钢大叉,迎着炉门口“呼呼”喷窜的火焰,一叉一叉的,将十多吨粗铜料一捆捆推入;夜班时虽可找地方合合眼,凌晨最困时却得爬起,给熔化的铜液作氧化-还原工序 ;早班时出炉,被金亮的铜液炙烤得汗水顺腚沟流,一旦有铜液溢入地沟,便仿佛美军的B-52投下重磅炸弹,能将石棉瓦房顶掀上天!

    这倒在其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儿有个不雅的名号,叫“劳改车间”。这是因为,新建的这个车间里,除我们知青、后招的70级学生和转业军人外,其它被调拨来的工人,只少数是冲这儿粮食定量高、又有劳保皮鞋的“赖子”和“老油条”,多数都“屁股上有屎”,如因打架伤人留厂察看的原摔跤队队员、带女徒弟学开车弄大徒弟肚子的流氓师傅、在厕所墙上掏窟窿看女工撒尿被抓的“贼眼”、服刑后释放回厂的奸淫幼女犯……与这些人为伍,初时愤怒,后想想也就是那回事了——在城里人眼中,农村是“十八层地狱”,现在让你们上到“十七层”,还挑剔陪伴的是些啥人呀?

    无奈但不得不融入这种生活,懊恼中常生悔意:招工招工,这招的是个球工!在农村时,毕竟还有着同学、要好的队干部和社员,大小还是个队长,有着按自己意愿安排事情的自主度,而这里除了更累更苦,被高温、粉尘、噪音等折磨外,唯一的“收获”,是有了个学徒工身份和每月十八块五毛的工资;唯一的“享受”,是大脑一上班就“休息”,如同卓别林哑剧里拧螺帽拧到女人屁股后纽扣的那老兄,什么都不想,只是做填料钢叉的“人肉动力”、熔铸流程的“机器人”。

    窘迫的家境,并未因我的回城有甚好转。领头个月学徒工钱时,给祖父买了条稍好点儿的香烟,还被他很是责怪了一阵。仍住在破败小院里,我那间开一扇小小窗户的土屋里。阴湿的地上,常跑出肉红的西瓜虫,老鼠四处打洞,晚间在顶棚上开“全运会”。我看书时,鼠辈们会缘桌腿爬上,或者顺窗框爬下,乍胡须瞪着小眼,似乎想与我研讨点儿什么……如此上班时“出大力流大汗”,回家后与潮虫、老鼠为伍,日子像凝固发馊的凉粉,整个人如同被窗前老槐树隔断光照的那土屋,晦暗阴湿得能拧出水来。

    那阵我不看任何小说。因但凡文学作品,离不开“爱”和“死”两大“永恒的主题”。而对我来说,“爱”只在梦里似乎还闪了那么一闪,在现实中,我自己都觉得是抽了阵儿“羊角疯”;死有“泰山”与“鸿毛”之分,然就此区分,是轻是重,“女神”Y已做出了“样板”……于是,返身再读毛著和马列。那段时间,搞来三本《资本论》,耐下性子,看大胡子前辈将商品、货币、资本、流通等翻来倒去,不厌其烦地横“解”竖“剖”,忽然就感到,他说不定也下过乡、进过如我所在的这类车间,只侥幸没被安贫守拙的燕妮蹬了,红袖添烛,这才能坚如磐石般地坐了下来,对小小斗室外的大千世界,文辞优美、深入肌里地做出如此这般的精雕细研。

    再干的事,就是买了盒小学生用的水彩和一支毛笔,月初时找个“真品”,给自己和工友们画公交车月票板上每月要花钱买了换上的月份贴。二十四五岁的人了,还要和70级小兄弟一样当学徒工,每月买月份贴的两块钱,相当于月工资的九分之一,下夜班吃羊肉泡可吃六顿……政策对咱不义,那么,从乘公交上“堤内损失堤外补”,又有何不仁?

    这天傍晚,正画得入神,屋门被推开。抬眼看,却是半年多未见的W和L。

    连忙将桌上的“作案工具”塞进抽屉,拎来暖水瓶沏茶,给两人递烟。

    W捧茶杯道:“你这货真绝情啊!回来这么久连封信都不写,啥意思嘛?”

    我说:“写啥?咋写?写我被你俩这狗东西日弄,从花果山进了城里炼人的八卦炉,还是写当上了拿十八块五工钱的老光棍?”

    他讶然道:“咋,过得不好?出啥事了……”

    我摆手道:“算了算了!先不说我,你俩‘井冈山上的红旗’还没倒啊?”

    W瞅了瞅旁边坐着的L,很不自然地咳了咳。

    我这才注意到,自同学起那张嘴就被称作“稻草-金条(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L,进门便蔫蔫地坐着,瓶底似的镜片后,眼神极不自然。

    果然W说:“咳,出了些事,很咬手——找其他人又没法说,就只有跑来找你商量了!”

    L扶扶眼镜,嘟囔道:“真想叫汽车压死算了!”

    W刚要说话,我挡住他道:“别说了!我猜都猜出了……L是和谁家的女人有事了吧?”

    两人都瞪眼看我,道:“你……咋知道的?”

    我瞅着L说:“除了男女关系,有啥事能让你成这个熊样?”

    W忍不住笑了,L看我一眼,苦笑道:“毒!你狗东西真是毒眼的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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