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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的风,比前两日更加干燥,裹挟着戈壁滩上最细微的沙砾,无孔不入地钻进西部刑侦技术支援中心的每一条缝隙。宋昭的办公室就是其中一条。
墙壁是八十年代的浅绿色,已经泛黄,角落里一台老旧的离心机机箱上积着一层薄灰,散热风扇发出老年人喘息般的噪音。
这便是省厅调来的“专家”的新阵地。
与他一同被分配到办公室的,还有两名本地轮训的年轻民警,一个叫巴图,身材壮硕,眼神里透着草原人的直率与审视;另一个叫李响,戴着眼镜,显得文气一些,但始终与宋昭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
他们对这个空降而来的“专家”的称呼,客气而疏远,像是在打量一件来路不明的精密仪器,不知其用途,更不知其脾性。
上午九点的案情会,气氛沉闷得像窗外的天空。
投影仪投出的光束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显得浑浊不堪。
一连串的盗窃、斗殴案被快速过了一遍,直到最后,支队长周立国清了清嗓子,用不带什么温度的语调说:“最后一个,喀萨克牧区报上来的一起死亡事件。死者阿合买提,六十八岁,维吾尔族牧民。前天下午被邻居发现在自家羊圈里,尸体已经僵硬。现场有酒瓶,初步判断是醉酒后俯卧,堵塞呼吸道导致窒息死亡。法医初检没发现明显外伤,家属也认可这个结论,准备按意外死亡处理,未立案。”
他话音刚落,准备宣布散会,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建议复勘现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角落里的宋昭身上。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划动。
周立国的眉头微微皱起,看向这个履历光鲜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宋昭同志,有什么新发现吗?”
“谈不上发现,”宋昭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好奇或质疑的脸,“只是报告里有一处细节。法医记录,死者右手食指呈现非自然的屈曲状态,指关节僵直。这种姿态,不像是一个醉酒之人自然放松时会有的。它更像是……在失去意识前,用力握过某个细长的金属物体后形成的肌肉僵直。”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风扇的噪音在持续。
一个老刑警忍不住嘀咕:“牧民手里握个铁丝、钉子什么的太正常了,能说明什么?”
“或许什么都说明不了,”宋昭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但也可能说明一切。证据有时候需要我们主动去唤醒。”
周立国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最终点了下头:“可以。巴图,李响,你们两个跟宋昭同志去一趟。注意安全。”
这句“注意安全”,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嘱咐。
前往牧区的路颠簸得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摇错位。
勘查车里,巴图专心开车,李响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着当地的风土人情,但宋昭能感觉到,他们的话题始终刻意避开案情本身。
这是一种无声的壁垒。
程宋昭没有试图打破它。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大型工具箱,以整理为名,将一块巴掌大小,被黑色绝缘胶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模块取了出来。
这是林晚的手笔,一台便携式电化学分析模块,她利用报废的医疗探头和军用级芯片,硬是把一间小型化验室的功能压缩进了这个不起眼的黑盒子里。
他不动声色地找到勘查车的备用电源接口,将模块接了上去,屏幕上亮起微弱的绿光,开始自检。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陆沉那本破旧日志里的一句话:“证据不能睡过去,你得比凶手更懂它的语言。”
陆沉,他的前辈,也是这片土地上的失踪者。
宋昭知道,这起看似不起眼的案子,就是他投向这潭深水的第一颗石子。
他要看的不是涟漪,而是水下那些庞然大物被惊动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这,是在试探此地司法系统的反应阈值。
阿合买提的羊圈弥漫着一股羊膻味和腐烂草料混合的刺鼻气味。
死者已经被家属领走,现场只剩下警方拉起的警戒线和地面上一个人形的粉笔印记。
巴图和李响按照流程拍照、记录,动作娴熟,却也带着一丝应付差事的敷衍。
宋昭没有去打扰他们。
他绕着羊圈缓缓走动,像一头寻找猎物的孤狼,目光寸寸扫过地面。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羊圈东南角,一个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地方。
那里有一小片新土,明显比周围板结的土地松软,上面还有几个模糊的踩踏痕迹,似乎有人在这里处理过什么。
他蹲下身,从勘查包里取出一张小小的pH试纸,蘸了点矿泉水,轻轻按在新土上。
几秒钟后,试纸变成了浅蓝色。
“弱碱性。”他轻声自语。
李响闻声凑了过来,不解地问:“宋老师,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的土壤,因为常年有牲畜粪便发酵,整体偏酸性。”宋昭指了指旁边正常的地面,“这块土,是外来的。”
说完,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工兵铲,开始小心翼翼地挖掘。
巴图和李响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不明白,但还是上前帮忙。
挖了不到半米深,铲尖传来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宋昭伸手进去,拨开泥土,一枚破损的注射器残骸出现在三人眼前。
针头已经断裂,但玻璃管内壁,附着着一层已经干涸的、近乎黑色的胶状物。
巴图的脸色变了:“这……难道是毒品?”
“不像。”程野将残骸装进证物袋,神情凝重,“毒贩不会用这么大剂量的注射器。”
返回支援中心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巴T巴图和李响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后座的程野。
那个“省里来的专家”,此刻在他们眼中,多了一层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
宋昭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
他将证物袋里的胶状物刮取了微量样本,放进一台手持的微型光谱仪中。
光谱仪连接着他的加密手机,屏幕上一条条复杂的光谱曲线开始跳动、分析、比对。
几分钟后,结果生成。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混合成分:绵羊血液蛋白、枸橼酸钠抗凝剂……以及,微量人源HLA抗原片段。
这不是毒品,这是比毒品更黑暗的东西。
非法血液储备,为了满足某种特殊需求而存在的移动血库。
阿合买提老人,很可能不是死于醉酒,而是死于被强制抽血后的并发症,而那瓶酒,只是凶手用来掩盖真相的道具。
宋昭立刻用加密通讯器联系了远在京城的唐雨柔,声音压得极低:“雨柔,是我。启动‘回声计划’数据库,帮我比对一组生化标记,我马上发给你。重点关注与器官转运链相关的样本。”
挂断通讯,他几乎是无缝衔接地打开了警务内网的权限,开始调取整个喀什地区近半年的失踪人口记录。
很快,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规律浮现在他眼前:平均每个季度,都有不多不少,恰好十二名没有本地户籍的流动务工人员被报“自然死亡”,死因五花八门,但共同点是,他们的后事都由一家名为“魏氏慈善基金会”下属的殡仪服务公司统一处理,用的都是同一辆殡仪车。
十二,一个完美的数字,不多到引起警觉,却足以维持一条黑色产业链的稳定运转。
夜幕降临,办公室里只剩下程野一人。
他刚整理完今天的勘查数据,沈砚的加密消息就弹了出来,简短而致命:“魏氏基金会名下‘光明之路’医疗援助项目,本月向喀什地区捐赠了三台‘便携式生物样本冷藏单元’,型号D-780,接收方是边境线上的一个卫生站。”
D-780!
宋昭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型号,与陆沉日志里提到的那个神秘中转站里的制冷机组型号,完全一致!
他迅速在电子地图上调出失踪人口的死亡地点、基金会捐赠物资的运输路线,以及那个边防卫生站的位置。
当他将这三个要素用热力图进行叠加分析时,一个清晰的、封闭的死亡三角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失踪点是源头,运输线是通道,卫生站,或者说那个中转站,就是终点。
他没有将这份报告提交给周立国。
时机未到。
他将所有数据打包加密,文件标题标注为“R08延续”——这是陆沉失踪前调查的最后一个案件编号。
随后,他将文件上传至一个只有他和林晚、沈砚三人能访问的共享云端。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宋昭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开始校准桌上的一台显微比对仪,这是他明天工作要用的核心设备。
就在他调整焦距旋钮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共振。
嗡……嗡……
这声音太熟悉了。
频率、振幅,几乎和他记忆中D7舱那种老化的压缩机启动时的震动一模一样!
他的动作停滞了,呼吸也随之放缓。
目光如利刃般,一寸寸地审视着这台看似普通的仪器。
他关掉办公室的灯,仅留下一盏台灯,然后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套精密的拆卸工具。
拧开底座的螺丝,剥开一层伪装的隔音棉,他的心沉了下去。
在仪器主板和外壳的夹层里,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嵌入式信号发射器,正闪烁着幽蓝色的微光。
它被巧妙地接在仪器的电源上,只要仪器通电,它就会将所有的使用日志、比对数据,定时打包,发送到一个境外的IP地址。
他们不仅在盯着这间办公室,更是在盯着他,这个试图揭开盖子的人。
宋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毁掉它,那只会打草惊蛇。
他从随身的钱包夹层里,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芯片,这是林晚在他出发前塞给他的“护身符”——一枚军用级的信号干扰芯片。
他小心翼翼地切断了发射器的电源模块,将干扰芯片串了进去。
然后,他反向操作,通过发射器的端口,植入了一段他早已准备好的、关于常规盗窃案毛发比对的伪造运行数据。
重新装好外壳,拧上最后一颗螺丝,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打开仪器,让它空转了一会儿,然后关机。
黑暗中,他对着冰冷的机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现在,轮到你们听错声音了。”
窗外,沙尘渐起,风声呼啸,如鬼魅的低语。
一缕惨白的月光穿透尘埃,斜斜地照在桌角,照亮了那枚他父亲留下的黄铜识别牌。
铜片在昏暗中,反射出一道细长、冰冷、宛如刀锋的影子。
宋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这双手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反击。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他不再是棋盘上被动寻找位置的棋子。
他已经成为了执棋者之一。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接下来,他需要一份足够分量的报告,一份能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足以撬动这盘死局的报告。
那份报告的第一个字,将从何写起,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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