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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木头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狠狠砸在停尸房的瓦片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仿佛无数只湿透的鬼手在头顶疯狂抓挠。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剧烈摇晃,光影随之扭曲、拉长,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投射出幢幢鬼影,像一群无声起舞的魑魅魍魉。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死死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停尸房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浓重的尸臭。
苏砚缩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凳上,身上那件灰扑扑、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仵作短衫,被角落里渗进来的冷风一吹,紧紧贴在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寒意像无数根细针,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下扎。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指,视线却牢牢锁定在房间中央那具盖着破草席的僵硬躯体上。
旁边,老仵作王瘸子正唾沫横飞,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看这脸色青紫,四肢僵硬如冰棍,指甲缝里还带着霜花子儿!这还用细查?明摆着就是夜里灌多了西北风,冻成冰坨子挺尸了!老天爷收人,干净利索!”
王瘸子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根油腻腻的枣木短烟杆,不耐烦地敲了敲冰冷的停尸床沿,发出笃笃的闷响,仿佛在给这场简陋的死亡鉴定敲下最终的定音锤。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写满了“经验丰富”的笃定和一丝处理麻烦的烦躁。
周围的几个临时帮工,都是些膀大腰圆的粗汉子,闻言纷纷点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对他们来说,一个冻死的倒霉蛋,远比什么凶杀毒杀要省心得多,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怕惹上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早点盖棺定论,早点领了那几枚铜板的辛苦钱回家喝碗热乎的,才是正经。
“王头儿说得在理!”
“可不嘛,这鬼天气,冻死个把醉汉,常有的事儿!”
“赶紧报上去结案得了,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
附和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带着急于逃离此地的迫切。
角落里,苏砚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混乱而冰冷的涟漪。前一刻,他还在实验室明亮的无影灯下,对着复杂的毒理分析报告蹙眉;下一刻,意识就被塞进了这个叫“苏砚”的倒霉蛋躯壳里——一个被显赫的定远侯府彻底厌弃的庶子,发配到这阴森腌臜的义庄停尸房,干着最下贱的仵作行当。
这落差,比从云端直接栽进粪坑还刺激。
王瘸子的结论,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刺破了他混乱的意识表层。冻毙?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让他对尸臭和阴冷极度不适,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但属于法医苏砚的那部分灵魂,却瞬间被一种近乎职业病的质疑本能所攫取。
不对劲。
冻死者的确会有尸僵和皮肤青紫,但……那死者的脸色,青得发乌,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蓝调,绝非单纯的低温冻伤能解释。那所谓的“霜花”,在摇曳昏暗的油灯下,似乎也闪烁着一星半点过于晶莹的反光,不像自然的冰晶。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苏砚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尸臭和霉味的冰冷空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霍然从那张快散架的竹凳上站了起来。
“等等!”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帮工的议论声中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唰地一下,全钉在了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弃子身上。王瘸子那双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像刀子一样剐过苏砚那张苍白清瘦的脸,里面充满了被打断权威的不悦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苏小子?你瞎嚎什么?这儿有你插嘴的份儿?”王瘸子嗤笑一声,烟杆又重重敲了一下床沿,“毛都没长齐,也敢质疑老子几十年验尸的眼力?滚一边凉快去!”
帮工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看傻子似的揶揄。
苏砚没理会那些嘲弄的目光,他走到停尸床边,无视了王瘸子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也强压着胃里再次翻涌上来的不适。他伸出两根手指,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精准和冷静,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死者一只紧闭的眼睑。
眼球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瞳孔散大,固定,这并不奇怪。但苏砚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眼球结膜下方那极其细微的、呈放射状分布的鲜红色点状出血点!
王瘸子凑过来,顺着他的动作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更加响亮的嗤笑:“嘁!这有啥稀罕?冻死的人,眼珠子充血,胀破些小血丝儿,老子见得多了!少见多怪!”
“不,不是单纯的充血破裂。”苏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窗外的雨声,“这叫‘结膜下点状出血’,成因很多,但冻死导致的,通常伴随严重的组织坏死,出血点不会这么清晰、密集,而且分布不会这么局限。”他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将那眼皮撑开得更大些,让那一片细密的出血点在灯光下暴露得更清晰,“您再仔细看看这分布形态,像不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压迫、撕裂了微血管?”
王瘸子被他这一连串陌生的名词和笃定的语气噎了一下,老脸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吼道:“压迫?撕裂?放屁!人都冻硬了,哪来的压迫?你小子在这尸房里待几天,就敢装神弄鬼,胡诌些狗屁不通的词儿唬人?什么‘结膜下点状出血’?老子听都没听过!还‘冰晶压迫视神经’?我看是你脑子被门夹了!”
“冰晶压迫视神经?”苏砚重复了一遍王瘸子气急败坏下口不择言的话,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讥诮,“王老,您这推断,才是真正的‘胡扯’。”
“你!”王瘸子气得浑身发抖,烟杆指着苏砚的鼻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反了!反了天了!你个小杂种……”
周围的帮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在他们看来,一个侯府丢出来的弃子,居然敢指着鼻子骂经验丰富的老仵作“胡扯”,这简直是耗子舔猫屁股——找死!而且死得滑稽透顶。
“哈哈哈,听见没?苏小子骂王头儿胡扯!”
“哎哟,乐死我了,这小子是冻傻了吧?”
“还‘冰晶压迫’?我看是这小子想女人想疯魔了,把眼珠子当啥了吧?哈哈哈!”
污言秽语和放肆的嘲笑在停尸房里回荡,冲淡了几分阴森,却更添了几分扭曲的荒诞。
苏砚对他们的反应置若罔闻。他直起身,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缓缓扫过死者裸露在破草席外的皮肤——那些在灯光下泛着诡异蓝紫色光泽的尸斑,以及王瘸子刚才指出的“霜花”。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单纯的冻毙,尸斑应是暗红色或紫红色,随着时间推移才会慢慢变暗。”苏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些哄笑,“而这具尸体,尸斑呈现蓝紫色,尤其在关节、耳廓这些末梢部位,颜色深得异常。还有这些所谓的‘霜花’……”
他伸出手指,用指甲尖极其小心地刮蹭了一下死者指甲缝边缘一处特别明显的白色粉末状晶体。那晶体颗粒极其细微,在油灯下却折射出一点冰蓝的冷光。
“自然凝结的冰霜,不会带有这种光泽。”苏砚的声音透着一丝凝重,“而且,你们闻闻这停尸房的味道。”他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分辨空气中那被尸臭和霉味掩盖的、极其微弱的一丝气息,“除了尸臭和霉味,是不是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类似于杏仁被碾碎后的那种苦味?”
王瘸子和帮工们都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停尸房的气味复杂浓烈,但被苏砚这么一提醒,似乎……在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深处,真的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极其陌生的微苦气息,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住了。
“故弄玄虚!”王瘸子强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惊疑,色厉内荏地吼道,“什么杏仁味?老子只闻到死人气!你小子再敢妖言惑众,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大耳刮子抽你!”
苏砚不再争辩。他转过身,走向自己那个放在角落、几乎没人留意的破旧藤条箱。箱子很旧,边角都磨得发白,上面还沾着些不明污渍。他打开箱子,在一堆同样破旧的衣物和几本发黄卷边的药书下面摸索着。
帮工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王瘸子也眯着眼,带着看戏的嘲弄盯着他。
只见苏砚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造型极其古怪的东西。
那是用几块打磨得异常光滑的薄铜片和透明水晶(更像是某种纯净度极高的天然水晶碎片)拼接起来的物件,中间还用蜂蜡仔细地密封着。铜片和水晶被巧妙地弯折、固定,形成了一个粗糙的圆筒状结构,一端嵌着一块很小的、打磨得凹凸不平的水晶片,另一端则是一个小小的、浅浅的铜凹槽。结构简陋得可怜,与现代精密的显微镜比起来,简直是石器时代的产物。但苏砚捧着它的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是他穿越过来后,凭着记忆和能找到的最简陋材料,花了近半个月时间,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忍受着蚊虫叮咬和油灯的烟熏火燎,一点点打磨、调试出来的“单筒简易显微镜”。镜片打磨得手指都磨破了好几层皮,才勉强达到能用的程度。这玩意儿,是他在这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甚至翻身的唯一指望,也是他法医灵魂在这蒙昧时代不肯熄灭的微弱火种。
“装神弄鬼!拿个破铜烂铁当宝贝?”一个帮工嗤笑道。
“怕不是从哪个坟头刨出来的陪葬品吧?晦气!”另一个帮工啐了一口。
苏砚对他们的嘲讽充耳不闻。他走到油灯旁,借着那点昏黄的光线,用小刀极其小心地从死者指甲缝里刮下一点点带着蓝色光泽的粉末,放在一片他事先准备好的、极其干净(用蒸馏水反复冲洗过)的薄薄透明鱼鳔上。然后,他用一根削尖的细竹签,蘸取了死者脖颈处伤口边缘极其微量的、颜色明显比正常血液深得多的凝固血块。
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与周围粗鄙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他将那两片承载着微量样本的鱼鳔薄片,分别放进了显微镜铜凹槽的载物位置。
在众人或鄙夷、或好奇、或等着看更大笑话的目光注视下,苏砚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近了那简陋显微镜的目镜端。他调整着铜筒的角度和载物片的位置,手指在粗糙的铜片上移动,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专注和熟练。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
几息之后,苏砚猛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寒夜里点燃的幽蓝鬼火,里面燃烧着一种洞悉真相的、近乎冷酷的光芒。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王瘸子惊疑不定的脸,扫过那些脸上还残留着嘲弄、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的帮工。
“看清楚了?”苏砚的声音低沉,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停尸房里沉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死者指甲缝里的粉末,在放大后,呈现规则的多面体结构,棱角分明,折射蓝光,绝非自然冰霜!而血液样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让自己的话更具分量,也让那冰冷的真相在众人心中沉得更深。
“血液里……密布着极其微小的、针尖状的、闪烁着幽蓝色的结晶!”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如同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这不是冻毙!”苏砚斩钉截铁,声音陡然拔高,在狭小的停尸房里激起回响,“这是中毒!剧毒!”
他猛地一指那简陋显微镜的铜筒,指尖似乎都带着寒意:“这种毒,我虽未亲眼见过,但在一本海外奇毒图谱上见过记载!其毒发症状,便是体表生蓝纹,血液凝晶,隐带苦杏仁气!它有一个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冰冷如刀锋的字:
“寒!潭!泪!”
这三个字,如同三块巨大的寒冰,被狠狠砸进了停尸房浑浊的空气里。瞬间,所有的哄笑、嘲弄、窃窃私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窗外瓢泼的暴雨,更加疯狂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哗啦啦的声响在突然凝固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刺耳和庞大,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停尸房彻底淹没。
王瘸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先是僵住,随即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苏砚手中那个古怪的铜筒,仿佛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寒……寒潭泪?”一个胆子稍大的帮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不是江南那边……传说中……沾之即死、神仙难救的……绝毒吗?”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死亡气息的符咒,瞬间唤醒了这些粗汉记忆深处最恐怖的传说。寒潭泪!据说产自南疆十万大山深处某个毒瘴弥漫的寒潭,其毒霸道无比,中之者血液冻结,体生蓝纹,死状极其诡异凄惨。更重要的是,这种毒极其罕见,非大势力、大仇怨不可得!能用到这种毒的人……岂是他们这些蝼蚁能招惹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刚才还嚣张嘲笑的帮工们,此刻面无人色,眼神惊恐地互相看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门口方向瑟缩,仿佛离那具尸体和那个捧着“妖物”的苏砚越远越好。整个停尸房的气氛,从荒诞的闹剧,骤然跌入冰窟,沉重得让人窒息。
王瘸子像是被“寒潭泪”三个字彻底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指着苏砚,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你……你……你这孽障!胡言乱语!祸从口出!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就在这时——
砰!!!
停尸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木门,猛地从外面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撞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浆,如同霰弹般进来!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阻碍地灌入,瞬间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墙壁上那些鬼魅般的影子疯狂乱舞。
门口,赫然站着四个身影!
他们穿着玄黑色的劲装,外罩着同样墨色的油布斗篷,雨水顺着斗篷的边缘不断淌下,在门槛处积成一滩黑水。斗篷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腰间挎着制式的长刀,刀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乌沉沉的冷光,一股铁血肃杀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停尸房内刚刚升起的惊惧,带来了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为首一人,身形格外高大魁梧,雨水顺着他斗篷的褶皱流下,滴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他没有摘下兜帽,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一道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狼藉的室内,扫过惊惶如鹌鹑的帮工,扫过面如死灰瘫在墙角的王瘸子,最后,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误地钉在了房间中央——那个手里还捧着简陋铜筒、脸色苍白却挺直了脊背的少年身上!
“谁是苏砚?”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不容置疑,也……不给任何活路。
是侯府的侍卫!
定远侯府!那个将他如垃圾般丢到此地的庞然大物!
一股冰寒彻骨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苏砚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完了!侯府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是因为自己刚才那番“寒潭泪”的惊人之语?还是……这具尸体本身,就是侯府不能见光的秘密?无论哪种,他苏砚,一个被家族厌弃的弃子,撞破了这等隐秘,结局只有一个——死!
王瘸子和帮工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头磕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为首的侍卫头领,冰冷的视线在苏砚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在确认目标。随即,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唰!
他身后的三名侍卫,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杀戮机器,瞬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划出三道刺目的寒芒,带着割裂空气的锐响,直指苏砚!
冰冷的杀气,混合着门外的风雨寒气,如同无数把锋利的钢针,瞬间刺透了苏砚单薄的衣衫,扎进他的骨髓深处!
死亡,从未如此之近!
苏砚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却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每一寸肌肉,手指死死攥住了那个简陋的铜筒显微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带不来一丝暖意。逃?在这四个明显是侯府精锐侍卫的包围下,在这狭小的停尸房里,无异于痴人说梦!反抗?他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恐怕连对方一刀都接不住!
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对方刀锋上散发出的、淡淡的保养刀油混合着铁锈的冰冷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的瞬间——
“住手!”
一个清脆、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骄横的女声,如同划破厚重雨幕的一道闪电,猛地从停尸房外的风雨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一道纤细却异常迅捷的身影,裹挟着风雨的气息,猛地从被撞开的门口冲了进来!
来人同样披着防雨的斗篷,但那斗篷的料子明显华贵许多,是上好的墨绿色锦缎,边缘还滚着一圈精致的银线刺绣。兜帽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
她的脸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此刻毫不掩饰的急切。雨水打湿了她鬓边的几缕乌发,紧贴在白皙的颊边,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感。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她冲进来的势头太猛,甚至差点撞到门口一个拔刀的侍卫。那侍卫下意识地想要呵斥,但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迅速低下头,握刀的手也下意识地垂低了几分。
“大……大小姐?”为首的侍卫头领也明显愣住了,冰冷的杀气瞬间凝固,刀锋虽然还指着苏砚,但那股必杀的锐意却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大半。他显然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时候,见到这位侯府金枝玉叶般的存在。
大小姐?!定远侯府的嫡长女?苏清秋?!
苏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的跳动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眩晕。他怎么会在这里?她来做什么?难道……嫌侍卫动手不够快,要亲自来“处理”掉他这个家族耻辱?
苏清秋根本没看那些侍卫,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混乱、潮湿、散发着恶臭的停尸房内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被几把雪亮长刀指着的苏砚身上。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看到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打量一件物品;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急迫!
“你就是苏砚?”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颐指气使,但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等苏砚回答,或者根本不需要他回答,苏清秋猛地抬手指着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令:
“把他带走!立刻!马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把依旧指着苏砚的刀,柳眉倒竖,厉声道,“把刀收起来!我要活的!”
侍卫头领明显犹豫了一下:“大小姐,此人……”
“闭嘴!”苏清秋厉声打断他,那张美丽却此刻显得有些凌厉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躁和不容置疑,“我的话没听清吗?我要活的!立刻把他给我带走!送到……送到我那边的‘静思阁’去!快!”
静思阁?那是侯府后宅深处,紧挨着大小姐闺房的一处独立小院!平日除了她的心腹丫鬟,连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此刻,她竟然要把一个下贱的仵作、一个家族弃子,带到那种地方去?
侍卫头领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但侯府嫡长女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犹豫只是一瞬,为首的侍卫头领便收刀入鞘,对着苏砚冷冷吐出一个字:“走!”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一左一右架住了苏砚的胳膊。冰冷的、带着雨水湿气的手如同铁钳,瞬间传来的力道让苏砚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他手中的那个简陋铜筒显微镜,啪嗒一声掉落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
苏清秋看到那个掉落的铜筒,眉头似乎极其厌恶地皱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一甩斗篷,转身就向外走去,声音冰冷地丢下一句:
“看紧他!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
苏砚被两个侍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苏清秋身后,冲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发抖。他最后瞥了一眼身后那如同巨兽口般的停尸房门口——王瘸子瘫在墙角,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几个帮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地上,那个倾注了他无数心血和希望的简陋显微镜,孤零零地躺在泥水里,被一只慌乱的脚无意中踢到了角落的阴影里,沾满了污泥……
他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前行,视线被雨水模糊。侯府高耸的围墙在密集的雨线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的脊背。两侧是沉默如铁的侍卫,前方是那个墨绿色斗篷、步伐急促的窈窕身影。
她到底想干什么?静思阁……那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刑房。难道……苏砚混乱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随即又被他狠狠掐灭。不可能!这比直接杀了他还离谱!
一路无言,只有风雨的咆哮和踩踏泥水的噗嗤声。穿过重重森严的门户,绕过曲折的回廊,空气里那股停尸房的恶臭终于被侯府深宅特有的、混合着名贵熏香、草木气息和一种无形威压的复杂味道所取代。侍卫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僻静院落的月洞门前。
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匾额——“静思阁”。门口守着两个穿着水绿色比甲、面容紧绷的俏丽丫鬟,看到苏清秋和苏砚一行人,脸上都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诧和一丝慌乱。
“在外面守着!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苏清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小小的庭院,推开了正房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淡淡檀木清香的雕花房门。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如同热浪般猛地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庭院里的草木清香,也狠狠撞进了苏砚的鼻腔!
他被身后的侍卫粗暴地推进了房间。
房间布置得极其雅致,紫檀木的家具,精美的瓷器,墙上挂着淡雅的山水画,处处透着侯府千金的闺阁气息。然而此刻,这雅致却被一种沉重、压抑的死亡阴影所笼罩。
地上,散落着染血的布巾,还有打翻的药碗碎片,褐色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地板上,触目惊心。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房间最里面,一张挂着素色纱帐的拔步床上,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两个穿着同样水绿比甲的丫鬟正焦急地守在床边,不停地用湿毛巾擦拭着什么,其中一个还在低声啜泣。
苏清秋猛地扯下自己湿透的斗篷,随手扔在地上,几步冲到床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利和急迫:“她怎么样了?!”
一个年长些的丫鬟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绝望,声音带着哭腔:“回小姐,小荷……小荷她……快不行了!刚才又呕了一大口血,全是黑的!张大夫开的药灌下去就吐,根本……根本止不住啊!脉搏……脉搏都快摸不到了……”
苏清秋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双星辰般的眼眸里,瞬间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恐惧。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几步就冲到刚刚站稳、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苏砚面前。
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雨水和名贵熏香的独特气息瞬间逼近。
苏砚甚至能看清她因为极度紧张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能看清她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漂亮眼睛里此刻燃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那不是情愫,而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下一秒,一只冰冷而纤细、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苏砚湿透的前襟!
苏清秋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却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死死盯着苏砚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威胁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
“治好她!”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指甲几乎要隔着湿透的布料掐进苏砚的皮肉里,“听见没有?苏砚!治好我的小荷!”
她用力摇晃着苏砚,仿佛要把自己的意志强行灌入他的身体。
“否则……”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苏砚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我让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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