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十国侠影 > 第36章 一盏残茶,半座枯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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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灭走在最前头。

    他那身黑色的劲装像是从最深沉的夜色里硬生生裁下的一块布,不沾半分尘埃,也不肯沾染一丝光亮。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脚后跟,在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钉下一颗颗看不见的钉子。

    逍遥跟在他后头,他给任何人的距离,永远是三步。

    不多不少。

    一个可以拔刀杀人的距离。

    他叫逍遥,可任何有眼睛的人,都无法从他的身上看得出逍遥这两个字来。

    他的袍子很大,大得可以藏得下几百种毒药和暗器。

    走路时袖口便荡来荡去,像两只刚从冬眠中醒来,还带着倦意的蝙蝠。

    他的眼神偶尔会落在邢灭紧绷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就像是在看一出好戏,等着看那根绷紧的弦何时才能彻底崩断。

    “怎么?”

    逍遥那慢悠悠的声音,像一根蘸了油的鸡毛,不轻不重地就那么搔了过来:“还为你的宝贝疙瘩憋着气呢?”

    邢灭没有停下。

    风吹不动山,逍遥的话也无法影响他。

    “管好你那条臭水沟里的毒蛇。”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铁屑:“别还没等咬到人,就先被人拔了牙抽了筋,成了别人腰上的一根带子。”

    逍遥笑了。

    “带子多好。”

    他慢悠悠地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餍足的意味:“贴身又暖和。总好过你那柄只会一味往前捅的破铁条子,最后被人撅折了,当成烧火棍。我若是你,就不会把《无常经》的身法篇,塞给一个只会把剑往前捅的蠢货。”

    两人一前一后,你一言我一语。

    话不多,却句句都淬着毒,扎着刺。

    言语交锋,比刀剑相向还要来得更入骨。

    红姨走在最后头。

    她的心不在这条甬道里。

    她的心留在了那座大殿,留在了那张哭笑难辨的佛脸上,更留在了那个瞎子的身上。

    寻佛。

    她究竟是在保他,还是在杀他?

    有时候,保人和杀人,用的法子并无不同。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那双本就冰冷的琥珀色眸子,冷得更像是一块石头。

    甬道的尽头,是半死不活的光。

    光里有茶香。

    茶香里,却有活人气。

    这是无常寺里唯一瞧得见烟火气的地方。

    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侍女,正低着头小步快走,给桌边的客人添着茶水。

    说是客人,却更像是些从战场上拖下来的残兵。

    一群活着的鬼。

    他们有的没有胳膊,有的没有眼睛,有的半张脸烂得像是被野狗啃过。他们都曾是无常寺里最锋利的刀,杀人如麻。

    现在,刀钝了,锈了,只能在这里喝着最劣的粗茶,等着最后一点锋芒也被岁月磨平。

    他们看见有人进来,只是动了动眼皮。

    他们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恨,甚至没有死。只有一片虚无。

    邢灭和逍遥的架,到这里便停了。

    仿佛这里的氛围,自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下了所有喧嚣。

    他们熟练地穿过这片活人的坟场,走到一道屏风后。屏风上绣着地藏渡魂,绣线早已褪色,那地藏王自己倒像是要被恶鬼拖进地狱,瞧着分外讽刺。

    屏风后,有一个老人。

    一个正在煮茶的老人。

    他看起来比外面那些鬼更老,更干瘪,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可当邢灭和逍遥这两个活阎王走到他面前时,却像是两只被拔了牙的老虎,恭恭敬敬地躬下了腰。

    “菩萨。”

    老人没有抬头。

    他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双活人的手。

    他提壶,冲茶,将第一泡滚烫的茶水,浇在几只丑陋的紫砂茶宠上。

    水汽蒸腾,几只憨态可掬的小兽,瞬间便被浇得变了颜色,仿佛活了起来。

    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

    “来了?”

    他的声音像这茶汤,温吞,平淡,却能渗透骨髓。

    “坐。”

    邢灭和逍遥坐下了。

    红姨也无声地坐下了。

    茶倒了三杯。

    逍遥最先憋不住。

    人可以逍遥,嘴不行。

    “菩萨您给评评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笑里藏着刀:“有人干预了炼狱的角逐,有人往生死门里塞东西。”

    “砰!”

    邢灭的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像几滴血:“放你娘的狗臭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了起来。

    老人却只是静静地听着,慢条斯理地品着自己的茶,仿佛在听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直到他们的声音都嘶哑了。

    “叮。”

    杯子碰到了桌面。

    声音很轻,咆哮声却戛然而止。

    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他们,脸上依旧是那种看不出悲喜的笑意。

    “吵完了?”

    邢灭和逍遥都低下了头。

    老人又给他们续上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无常使,只有一个。”

    他慢慢地说。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两人心中最后一点火星。

    老人顿了顿,才吐出后半句,每个字都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墓碑。

    “可这无常卒,却是要多少,便有多少的。”

    一句话,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是啊。

    无常使只有一个,卒却有满山。

    谁能保证,自己悉心培养的无常使,最后不会变成一具无名的卒?

    他们可以保下无数的无常卒,为何一定要去争抢那个无常使的位置,从而拼得两败俱伤呢?

    可男人们从不考虑这些问题。

    他们要的是最强的那一个。

    只要不是最强,那么一切都将毫无疑义。

    无常使的分量,足以影响他们背后的一切权力。

    茶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老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一尊雕塑的红衣女人身上。

    “如意。”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你呢?”

    “说说你那个瞎子。我很好奇,什么样的货色,能让你这位从不看男人一眼的地藏动了心?”

    邢灭和逍遥的目光,也像两把锥子投射了过来。

    他们也很好奇

    一个瞎子。

    一个废物。

    他凭什么?

    红姨抬起了头。

    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答案,只有比黑夜更深的平静。

    她静静地看着老人,看着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菩萨。”

    她开了口。

    “您说,这无常寺,为何只有四位地藏?”

    这个问题,像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吹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茶房。

    老人的手停了。

    壶里的茶,也像是忽然凉了:“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卒子。”

    红姨轻轻摇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也不是无常使。”

    她看着老人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他可以是第五个。”

    “第五位,地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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