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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灭走在最前头。他那身黑色的劲装像是从最深沉的夜色里硬生生裁下的一块布,不沾半分尘埃,也不肯沾染一丝光亮。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脚后跟,在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钉下一颗颗看不见的钉子。
逍遥跟在他后头,他给任何人的距离,永远是三步。
不多不少。
一个可以拔刀杀人的距离。
他叫逍遥,可任何有眼睛的人,都无法从他的身上看得出逍遥这两个字来。
他的袍子很大,大得可以藏得下几百种毒药和暗器。
走路时袖口便荡来荡去,像两只刚从冬眠中醒来,还带着倦意的蝙蝠。
他的眼神偶尔会落在邢灭紧绷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就像是在看一出好戏,等着看那根绷紧的弦何时才能彻底崩断。
“怎么?”
逍遥那慢悠悠的声音,像一根蘸了油的鸡毛,不轻不重地就那么搔了过来:“还为你的宝贝疙瘩憋着气呢?”
邢灭没有停下。
风吹不动山,逍遥的话也无法影响他。
“管好你那条臭水沟里的毒蛇。”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铁屑:“别还没等咬到人,就先被人拔了牙抽了筋,成了别人腰上的一根带子。”
逍遥笑了。
“带子多好。”
他慢悠悠地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餍足的意味:“贴身又暖和。总好过你那柄只会一味往前捅的破铁条子,最后被人撅折了,当成烧火棍。我若是你,就不会把《无常经》的身法篇,塞给一个只会把剑往前捅的蠢货。”
两人一前一后,你一言我一语。
话不多,却句句都淬着毒,扎着刺。
言语交锋,比刀剑相向还要来得更入骨。
红姨走在最后头。
她的心不在这条甬道里。
她的心留在了那座大殿,留在了那张哭笑难辨的佛脸上,更留在了那个瞎子的身上。
寻佛。
她究竟是在保他,还是在杀他?
有时候,保人和杀人,用的法子并无不同。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那双本就冰冷的琥珀色眸子,冷得更像是一块石头。
甬道的尽头,是半死不活的光。
光里有茶香。
茶香里,却有活人气。
这是无常寺里唯一瞧得见烟火气的地方。
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侍女,正低着头小步快走,给桌边的客人添着茶水。
说是客人,却更像是些从战场上拖下来的残兵。
一群活着的鬼。
他们有的没有胳膊,有的没有眼睛,有的半张脸烂得像是被野狗啃过。他们都曾是无常寺里最锋利的刀,杀人如麻。
现在,刀钝了,锈了,只能在这里喝着最劣的粗茶,等着最后一点锋芒也被岁月磨平。
他们看见有人进来,只是动了动眼皮。
他们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恨,甚至没有死。只有一片虚无。
邢灭和逍遥的架,到这里便停了。
仿佛这里的氛围,自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下了所有喧嚣。
他们熟练地穿过这片活人的坟场,走到一道屏风后。屏风上绣着地藏渡魂,绣线早已褪色,那地藏王自己倒像是要被恶鬼拖进地狱,瞧着分外讽刺。
屏风后,有一个老人。
一个正在煮茶的老人。
他看起来比外面那些鬼更老,更干瘪,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可当邢灭和逍遥这两个活阎王走到他面前时,却像是两只被拔了牙的老虎,恭恭敬敬地躬下了腰。
“菩萨。”
老人没有抬头。
他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双活人的手。
他提壶,冲茶,将第一泡滚烫的茶水,浇在几只丑陋的紫砂茶宠上。
水汽蒸腾,几只憨态可掬的小兽,瞬间便被浇得变了颜色,仿佛活了起来。
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
“来了?”
他的声音像这茶汤,温吞,平淡,却能渗透骨髓。
“坐。”
邢灭和逍遥坐下了。
红姨也无声地坐下了。
茶倒了三杯。
逍遥最先憋不住。
人可以逍遥,嘴不行。
“菩萨您给评评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笑里藏着刀:“有人干预了炼狱的角逐,有人往生死门里塞东西。”
“砰!”
邢灭的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像几滴血:“放你娘的狗臭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了起来。
老人却只是静静地听着,慢条斯理地品着自己的茶,仿佛在听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直到他们的声音都嘶哑了。
“叮。”
杯子碰到了桌面。
声音很轻,咆哮声却戛然而止。
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他们,脸上依旧是那种看不出悲喜的笑意。
“吵完了?”
邢灭和逍遥都低下了头。
老人又给他们续上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无常使,只有一个。”
他慢慢地说。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两人心中最后一点火星。
老人顿了顿,才吐出后半句,每个字都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墓碑。
“可这无常卒,却是要多少,便有多少的。”
一句话,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是啊。
无常使只有一个,卒却有满山。
谁能保证,自己悉心培养的无常使,最后不会变成一具无名的卒?
他们可以保下无数的无常卒,为何一定要去争抢那个无常使的位置,从而拼得两败俱伤呢?
可男人们从不考虑这些问题。
他们要的是最强的那一个。
只要不是最强,那么一切都将毫无疑义。
无常使的分量,足以影响他们背后的一切权力。
茶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老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一尊雕塑的红衣女人身上。
“如意。”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你呢?”
“说说你那个瞎子。我很好奇,什么样的货色,能让你这位从不看男人一眼的地藏动了心?”
邢灭和逍遥的目光,也像两把锥子投射了过来。
他们也很好奇
一个瞎子。
一个废物。
他凭什么?
红姨抬起了头。
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答案,只有比黑夜更深的平静。
她静静地看着老人,看着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菩萨。”
她开了口。
“您说,这无常寺,为何只有四位地藏?”
这个问题,像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吹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茶房。
老人的手停了。
壶里的茶,也像是忽然凉了:“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卒子。”
红姨轻轻摇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也不是无常使。”
她看着老人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他可以是第五个。”
“第五位,地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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