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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麟。两个字。
掉进深不见底的甬道。没有回响。
像是被浓得化不开的寂静,一口吞了。
可这两个字又像两枚刚从火里钳出来的铁钉,无声无息烫在了红姨的心口上。
“饭可以乱吃。”
一个懒洋洋的嗓音,像午后房檐下飘下来的一根鸡毛,没什么分量,就那么轻飘飘地荡了过来。
“但话可不能乱说。”
逍遥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个没睡醒的教书先生。
那身过于宽大的灰袍子,在甬道里那阵阴风的吹拂下。
两只袖口空荡荡地摆着,像两只找不到旧巢的乌鸦。
他身旁便是一杆戳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邢灭。
逍遥在曹观起那张被毁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不紧不慢地绕了一圈。
“曹观起,要记着自个儿的身份,你现在是红姨的人了。”
他那笑意里却藏着刀:“归了西宫地藏,往后这无常寺上下,大大小小的消息,可都得从你这张嘴里过一道。你说的,咱们哥几个往后都得当成金科玉律来听。”
他那笑意更深:“所以啊,说话得有凭据。没凭没据的话,有时候会害了命。这舌头有时候可比命金贵。”
曹观起没说话,也没反驳。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眶,朝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脸上的石刻笑意依旧,甚至还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恭顺,像个听长辈训话的晚辈。
邢灭却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言语机锋。
他径直走到崖边,大袖一甩,目光如刀,狠狠劈向下方那片宛如血肉磨坊的修罗场。
他的视线,很快就锁定了那个一身黑衣,剑法快如鬼魅的身影。
是姜东樾。
邢灭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满意。
就像一个老农,看着自家地里长得最壮实的那棵庄稼。
“朱不二那个铁公鸡,这回怕是要割肉了。”
邢灭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铁块,又冷又硬。
“盘口已开。只要姜东樾能站到最后,我便能从朱不二那儿净拿八千贯。”
话里自得,不加掩饰,也无需掩饰。
“八千贯?”
逍遥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也懒洋洋地凑了过去。
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深渊,遥遥指向了另一处。
那儿有一道影子。
“邢灭你是睡糊涂了,还是眼睛被屎糊住了?”
“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底下那光景,到底是谁的赢面更大?”
裴麟的刀不快。
甚至有些慢。
可他每一刀递出去,角度刁钻,时机歹毒。
沾着就倒。
逍遥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只刚偷着腥的野猫。
邢灭没动,眼神却沉了一些。
他不是蠢人。
裴麟那身诡异的刀法,那种远超寻常死门卒子的狠辣与精准。
绝不是一个新人能在短短十几天里,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这背后,有人递了东西。
“逍遥。”
邢灭豁然转头,双目圆睁:“你给了他什么!”
那声音里,是被人当猴耍了的雷霆之怒。
“你能给。”
逍遥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一副天底下的道理都该如此的无赖模样:“老子就不能给?”
他斜着眼,睨着邢灭,嘴角的嘲讽弧度拉得更开了,像一把弯钩。
“你当自个儿做事多干净?偷偷摸摸,把《无常经》里那半卷压箱底的身法篇给了你那个心肝宝贝,真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逍遥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说教先生的得意:“你给了你的崽子一柄剑。老子就给我的崽子一把刀,教他怎么藏,怎么躲,怎么在最要命的时候,从人背后捅进去。”
他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像是要拍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慢悠悠地说道:“我把那卷最难啃的破法篇给了他。那小子是块天生的邪料,一点就透。比起你那个只晓得闷头往前冲的憨憨,可省心多了。”
“你!”
邢灭胸膛剧烈起伏,黑着的脸挂上了一层红。
一股庞大的气势从他体内轰然爆发,搅得整条甬道的阴风都乱了章法。
他与逍遥之间那片空地,空气都变得黏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点燃。
“怎么?手痒了?想在这儿跟我练练手?”
逍遥丝毫不惧,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发灿烂,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真是一帮蠢得流油的驴,无常佛也是老眼昏花,能让你们当地藏真是他娘的蠢到离谱,每天说几百句话找不出一句有学问的,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个尖利得像是能戳破人耳膜的公鸭嗓,蛮不讲理地硬生生插了进来,将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搅得稀碎。
朱不二不知何时像个从地里冒出来的矮冬瓜,站到了几人身后。
他那张本就丑陋的脸,因为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邢灭和逍遥的鼻子破口大骂。
“两个不知死活的蠢驴!真当这无常寺是你们家的菜园子,想怎么刨就怎么刨?!”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一身青衣,睡眼惺忪,像是永远也醒不了酒的女人。
青衣女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睛,腰间的酒葫芦随之晃了晃,发出一阵轻微的水声,像是在附和朱不二的骂。
逍遥看着朱不二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浓了。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老朱,你别光顾着骂街。你这庄家,当得也不安生吧?”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了下方那片血腥战场的一角,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
“我可是听说,那个叫赵九的小子身上,也有人押了注。虽说不多,可万一呢?万一那独木桥真让他给过去了,你这庄家,怕是也要赔掉底儿吧?”
这话是往烧旺的灶膛里,又添了一把干柴。
朱不二那张丑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狰狞无比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充满了对在场所有人不加掩饰的嘲弄:“你们以为,就你们两个会往棋盘上搁东西?”
他那双绿豆小眼,从邢灭、逍遥,再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红姨脸上一一刮过。
“老子也给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响起:“你们这帮自作聪明的蠢货,都被老子给耍了!”
朱不二的笑声,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这条幽深死寂的甬道里来回地拉扯。
刺耳,难听,充满了小人得志后最赤裸的猖狂。
邢灭和逍遥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正要拼个你死我活,却被人当头浇下了一盆冰水。
那股烧得正旺的邪火,连同那份自以为是的算计,瞬间就被浇灭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缕缕青烟。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下方那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
他们的越过了那个剑快如鬼的姜东樾。
也越过了那个刀毒如蛇的裴麟。
最终落在了那个跪在囚室门口,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的女人身上。
林巧。
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他们所有人当成了添头,当成了盘口上凑数的名字。
一个女人。
一个除了有几分姿色,便再也瞧不出任何过人之处的,可有可无的女人。
一股寒意,像是从脚底下那万丈深渊里丝丝缕缕冒出来的阴风,顺着两人的脊梁骨,嗖嗖地往天灵盖上窜。
他们终于明白了。
朱不二这个看似疯癫的铁公鸡,从一开始就布下了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没看穿的局。
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庄家。
若是姜东樾赢了,或是裴麟赢了,他朱不二不过是赔些银钱,伤不了筋骨。
可若是林巧赢了……
那么他朱不二将通吃整个盘口。
那是一笔让偌大的无常寺都感到肉痛的巨款。
“老朱……”
邢灭的声音干涩,他死死地盯着朱不二那张丑陋的脸,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了她……什么?”
逍遥也收起了那副懒散的做派,眼神锐利如鹰,死死地锁着朱不二。
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无常经》共分四篇。
招式篇,身法篇,破法篇,技法篇。
如今身法和气法两篇,已经分别落在了姜东樾和裴麟的手里。
能让林巧这么一个弱女子,在这场人间炼狱中搏得一线生机的,就只剩下那最后一篇。
“都给了。”
朱不二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邢灭和逍遥那两张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的脸,心里舒坦得像是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从头爽到脚。
“你们以为那玩意儿有多金贵?”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满脸不屑:“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招数罢了。”
邢灭和逍遥沉默了。
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像是沉重的铁索,将他们牢牢地捆在了原地。
大势已去。
他们精心挑选的棋子,他们不惜血本的投资,在朱不二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面前,都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逍遥忽然转过头,不再看朱不二,也不再看邢灭,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靠在墙边喝酒的青衣女子。
他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那笑意里,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
“我说。”
他慢悠悠地开口:“往日咱们这几位多多少少都会下点注玩一玩。就你从不开盘从不押宝,说没意思。怎么这回转了性了?”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了那个依旧堵在囚室门口,像一尊顽石的赵九。
“我可是听说了,你把你那个用了好些年头,当宝贝似的酒葫芦都押在了这个小子身上。”
他啧啧了两声,摇着头一脸的惋惜:“这下可好,怕是连裤子都要亏没了。”
邢灭也冷哼一声,算是附和。
自家的算计落了空,便想从别人身上找补回一些颜面。
而这个平日里不争不抢,只知喝酒的,无疑是最好的出气筒。
青衣女子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她只是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气顺着喉咙滑下,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脸上那副宿醉未醒的慵懒又浓了几分。
她甚至懒得去看逍遥一眼。
一直沉默如冰雕的红姨忽然开了口。
“曹观起。”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刺破了这片充满了嘲讽与失意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那个瞎子的身上。
红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面能照出未来的水镜。
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只是在平静地,问一个问题:“你觉得谁能赢?”
整个甬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见下方那片炼狱里,裴麟那把刀划破空气时发出的细微的嘶鸣。
曹观起脸上的石刻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敛去了。
那张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是一种近乎于神性的,悲悯的平静。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恐怕……”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你们都不会赢。”
邢灭、逍遥、朱不二,三人的脸色同时剧变。
曹观起只是朝着红姨的方向,微微躬身,姿态谦卑,话语却狂妄得不成样子:“无常使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给众人一个喘息的时间,去消化这句理所当然的废话。
他的声音像是从下方的炼狱之中,顺着山石的缝隙,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飘了上来:“就是赵九。”
邢灭直接将自己的刀举在曹观起的面前:“这把刀,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为定唐。我和你赌,如若你赢了,这把刀归你,如果你输了,你跟我。”
“好啊。”
曹观起甚至没有去问红姨,便答应了这场赌约。
接着他又望向了逍遥:“这位地藏大人,要赌么?”
逍遥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曹观起会突然看向自己,撇了一眼身旁的邢灭,见着家伙眼睛都要瞪出来,当即拍了拍胸脯:“赌啊,为什么不赌?你这家伙定唐刀都拿得出来,那老子这把龙泉剑也不收着了,可是这小子都跟了你,我有什么彩头?”
“我跟你。”
红姨面色如水,眸子里的惊涛骇浪都放在了赵九身上:“赌么?”
逍遥笑了:“赌!”
“真他娘的是天大的蠢货炖一锅!老子没见过啊没见过!”
朱不二捧腹大笑:“既然都赌,那老子也来赌,臭小子,你还有什么赌的东西?”
曹观起从容作礼:“那就看苦行大人能拿出什么了。”
朱不二瞥了他一眼,见他落魄至此还要身持那份儒雅,倒也算是个角色,起码和这帮蠢驴不同,于是拿出一方令牌:“你一个臭瞎子也看不到这东西,老子便说了,这是苦窑令,有了这令,苦窑一切花销全免。”
邢灭和逍遥都是一愣,他们拿的是压箱底的东西,这老头居然直接拿箱子。
“好。”
曹观起微笑着缓缓转身,望向红姨:“若是我输了……”
红姨面色冷漠地咳嗽了一声:“你不是一向喜欢我的闺房?送你了。”
“好!”
朱不二大喜过往,已开始幻想着自己入住房间时的样子,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真他娘的美!老子就喜欢你们这帮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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