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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饱含水银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林川家狭窄客厅的每一个角落。自从那场改变一切的灾难降临,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的空间,就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浸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廉价烟草的苦涩,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希望的灰烬气息。
母亲方秀琴蜷缩在沙发一角,那件林川常穿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袖口磨损的线头,眼神空洞地穿透对面墙壁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仿佛灵魂早已随着病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一同飘远。
指尖每一次划过粗糙的布料,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徒劳的触碰,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儿子残存的体温。
父亲林建国佝偻着背,像一尊被岁月和苦难侵蚀殆尽的石雕,沉默地蹲在阳台的阴影里。
劣质香烟的烟雾从他指间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团团浑浊的灰影,将他布满沟壑、写满愁苦的脸庞笼罩其中。
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每一次烟头按灭时那微弱的火星,都像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光在挣扎熄灭。
阳台窗外,是倾盆而下的暴雨,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慌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客厅中央,大姐林玥和姐夫郭大山相对而坐。
桌上摊着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是医院最新的催款单和一张长长的、写满了名字和数字的欠条清单。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在疯狂填充。
郭大山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死寂,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膝盖,道:
“玥儿……”
“刚问过强子……他……他老婆刚生,手头也紧……”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只……凑了三千。”
林玥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催款单上那个鲜红刺目的数字——
“欠费:¥82,457.33”。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
她想起下午在医院缴费窗口,那个戴着厚厚镜片的会计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
“今天不续上,明天呼吸机就得停。”
林玥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
“爸那边……”
“老家的房子……二叔说……”
“最多……最多能押八万……”
她说不下去了,那房子是父亲守了一辈子的根,也是林家最后一点念想。
“八万……”
郭大山猛地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道:
“杯水车薪啊!医院说了,光下周那个什么……”
“神经修复因子注射,一个疗程就……”
“就五万!还不算别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向上攀升,淹没膝盖,直逼胸口。
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脊椎。
林玥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说到:
“大山……”
“要不……要不我们把车……”
郭大山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
“不行!”
“那是咱家吃饭的家伙!”
“没了车,我拿什么运输?”
“拿什么给小宝交学费?!”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发里夹杂着白色的烟灰,继续道:“再想想……再想想别的法子……”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窗外的暴雨声,此刻听起来如同命运的嘲笑。
第二天!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主治医生刘院长带着两名助手走了进来。
例行检查开始了。
冰冷的听诊器贴上皮肤,瞳孔笔的光束刺入眼底,各种仪器的探头在身体各处移动……
检查持续了许久。
刘院长看着手中的脑部扫描报告和实时神经电生理监测数据,眉头紧锁。
最终,他摘下听诊器,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鼻音。
他转向守在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的林萱、林玥和郭大山,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清晰:
“林川的情况……没有改善,甚至可以说……在恶化。”
他指着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影像:
“大脑皮层活动持续低平,尤其是负责运动、语言和高级认知的区域,神经电信号几乎完全沉寂。”
“结合他目前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的状态……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刘院长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玥瞬间煞白的脸和郭大山紧握的拳头,艰难地吐出那个如同冰锥般的词语:
“持续性植物状态(PVS)。”
“通俗地说……就是植物人。”
他声音干涩,补充道:
“他的脑干功能还在维持基本生命,但大脑皮层……”
“尤其是那些构成‘人’的核心部分……已经……近乎完全休眠了。”
“即使……我是说即使,未来出现奇迹般的恢复迹象。”
刘院长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
“恢复到能够自主呼吸、吞咽,甚至能有一些简单的肢体反应……”
“那也需要漫长到难以想象的时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而且需要最顶级的康复治疗和护理,每一天的花费……都是天文数字。”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至于恢复到生活自理……重新成为一个有意识、能交流的人……”
“这种概率……低于百分之一。”
“你们……要做好长期……甚至是……永久性的准备。”
“轰——!”
刘院长的话,如同在死寂的房间里引爆了一颗无声的炸弹!
被刚到医院换班的爸爸、妈妈听到。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晃,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心碎般的呜咽,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门口上。
父亲佝偻的背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燃尽的烟头烫到了手指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林玥和郭大山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脸色惨白如纸,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郭大山紧握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林玥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汹涌地滚落。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仿佛要将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彻底淹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达到顶点,几乎要将所有人的灵魂都碾碎的时刻——
病床上,那具如同被冰封了千万年的躯体深处,林川的意识之海中,突然闯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异样感!
仿佛有一缕来自遥远星河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微风,悄无声息地穿透了那厚重无边的黑暗囚笼!
那气流微弱得如同初春融雪时的第一滴冰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而温润的生命气息!
它如同最灵巧的游鱼,顺着林川近乎枯竭的经络,悄无声息地流淌、渗透!
所过之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不休的、亿万根钢针穿刺般的剧痛,竟然如同冰雪遇到暖阳般,开始……消融!
先是脚趾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麻痒感?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生锈齿轮被强行注入润滑油的……
顺畅感,开始从足底向上蔓延!
那股暖流所到之处,冰冷僵硬的肌肉纤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沉重的枷锁在松动!
酸痛在减轻!
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
僵硬在缓解!
如同冻土在悄然解封!
一股久违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温热感,正从身体的最深处。
如同沉睡的火山般,开始苏醒、涌动!
林川的意识慢慢的苏醒!
在生命监护仪突然出现了一个脑电波的波动信号!
随后又趋于平静!
他无法发声,只能在意识的深渊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尽管身体依旧无法自主呼吸,将全部残存的感知力都聚焦在那股奇异的暖流上!
它……它还在向上!
它越过了膝盖!
它流过了腰腹!
它……它正在向胸腔汇聚!
林川的心脏,那颗被绝望冰封了太久的心脏,在那股暖流的包裹下,猛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战鼓在死寂的荒原上擂响!
紧接着,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在他意识中炸开!
动!动一下!
林川潜意识中凝聚起所有残存的、被那暖流点燃的意志力,如同操控一艘锈死千年的巨舰,艰难地、一寸寸地……尝试着……
向那根被遗忘在黑暗角落的、名为“右手食指”的神经末梢……发出了一个指令!
动了!
病房里,一直紧盯着林川的郭大山,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抓住林玥的手臂,因为极度震惊而声音扭曲变形:
“玥……玥儿!快……快看!”
“川子……川子的手指!”
“他的手指……刚才……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同一时刻,林川的意识正挣扎在一片混沌的泥沼深处。
眼前是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冰冷宇宙深空的尘埃,失去了所有重量和方向。
他拼命地想睁开眼睛,想撕开这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帷幕!
然而,眼皮如同被焊死,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更深沉的无力感。
紧接着,是身体传来的、如同被亿万根烧红钢针同时穿刺的剧痛!
从四肢百骸的末梢神经,一路灼烧到大脑皮层!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
他想呐喊,想嘶吼,想告诉守在身边的亲人他醒了!
但喉咙里只能挤出一些微弱得如同濒死蚊蚋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呃……嗬……”
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囚徒!
意识清醒地被困在这具如同破败木偶般的躯壳里!
他能清晰地“听”到:
母亲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低低啜泣,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父亲沉重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叹息,每一次都伴随着打火机“啪嗒”的脆响。
大姐和姐夫在门外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的争执,每一个关于“钱”、“借”、“卖”的字眼,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甚至能“听”到窗外那场狂暴的、如同天倾般的暴雨,正疯狂地冲刷着这个冰冷而绝望的世界!
他能“感受”到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悲伤、焦虑、无助和濒临崩溃的压抑氛围!
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他多想动一动手指!
哪怕只是轻轻勾一下母亲的衣角!
多想眨一下眼睛!
哪怕只是传递一个微弱的信号!
但他做不到!
他只能像一个彻底的旁观者,一个被封印在躯壳里的幽灵,绝望地“注视”着亲人的痛苦,承受着自身无法言说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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