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都市言情 > 弥勒的指纹 > 第五十三章 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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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律师来见钱继渊,面对死亡,这是最后的见面。

    钱继渊已经不想上诉,因此这已经是生命的倒计时。

    自然也不想见到什么人,过去蹲监,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窗外,等一声呼喝,被民警押着去见一个人,这人只能是律师。在看守所里,除了民警,能见到外面的人只能是律师。

    律师代表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面对死亡,其实那扇窗口的开合已无意义,律师不能给他任何的帮助。

    但他还是心心念念想见一面律师。

    因此今日被带出去会见刘律师他很开心。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罪大恶极,肯定是死刑了。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对结果没有什么幻想。”

    “继渊,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人这一生,早晚要结束,幸运的人结束在恰当的时点上,我经过一次车祸,那次车祸我若死了,死得其所,死得其安,是个最恰当离开的点。”

    “继渊,你这样想就好,在生命的最后一程,我更愿意看到你内心的宁静。”

    “完全宁静是不可能的,刘律师,你相信吗,被枪毙的属于横死的,死了以后连奈何桥都过不去,永世的孤魂野鬼啊,连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些都是迷信,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鬼啊神的。”

    “其实我有一个心愿,除了妈妈,这个世上,还有一对让我惦记的魏书梅母女,她们曾给了我人间真正的温暖,让我死时对人间尚有留恋,我曾转款十万块给魏书梅,那是绑架钱林同所得,法庭一定会追缴,我想死后捐献角膜,换取法庭对那笔款子的追缴,刘律师,这个要求能够实现吗?”这是他之于这世界唯一的心愿,他竟然有此执念,心心念念惦记着萌萌,惦记着那一天吃一个苹果地嘱咐。

    完成这个心愿并不容易。

    他是个杀人犯,一个行将就死犯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刘律师看了看钱继渊。“理论上是可以的,我尽力完成你这个心愿。”

    “刘律师,拜托了。”

    王队进入号房,来到钱继渊面前。

    “你就要上路了,你还有什么要求?”王队问。

    钱继渊摇摇头。

    “继渊,你看要不要留下遗书?”

    钱继渊摇摇头。“我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财产。”

    “你要不要做器官捐献?”

    钱继渊点点头,再次说了对刘律师的那个托付。

    “你还想见什么人?”

    “我没有亲人,如果可能,我想见一个叫魏书梅的女人。”

    “我们一定尽力满足你的心愿。”

    很快,钱继渊被带到会见室。

    他又看到魏书梅母女,一转眼,过去早一年了,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如今想,愰若隔世。

    “姐,怪就怪我想要的太多,我不能与自己和解。第一次遇上你,又失去你,我不能与自己和解,我总认为遇上你是我的福分,我们成为一家人,一起抚养萌萌,不能大富大贵,我俩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们一起看着萌萌一天天长大,送她出嫁,让日子平淡如水,可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第二次我的面前出现了悦悦那个女孩,她是个坐台女,我对她一往情深,但我无力养活她,她又重操旧业,我无法面对,不能与自己和解,我杀了她。我输给了命运,也输给了自己。”

    “姐,我知道此时你会怪我,骂我,你对我曾寄予厚望,我是能够感觉到的。我辜负了你,我不配。

    “我曾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河边,河很宽,岸也很宽,河水静,我也很静,直到现在梦境仿佛依然停留在眼前,我一直没有明白那条河,何以无人迹声音,又无水纹波涛。昨晚我又梦见那条河,我终于明白,那河是在等待,等我的影子过去,将我的影子抛入河中,化为河水,明白了这一点,我仿佛看到河在向我招手,我走过去,顿时河也不见,岸也不见,我也不见。昨晚我就不见了,我现在是个影子见你们母子,就当我是个影子,成为河的影子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杀父杀子,十恶不赦,我愿意接受任何法律地惩处。”

    “社会给我预备了许多的路,我后悔来认这个父亲,不认这个父亲,日子还能过下去,现在一切结束了。”

    “老天爷还是给过我东西,你的一尊弥勒,它是来向我启示的,弥勒是最靠近我们人间的佛,他的笑容不是一种拼凑,那笑是来自内心的海,无边无际,他在表达辽阔,表达生活的另一个维度,我与它相隔一万年,十万里,但我或许能够抵达它那里。”

    “再简陋的生命,一些珍藏的东西会留下线索,交织我们的记忆,这些东西,超越了具体的价值,浸染着情义,带着暖意、心愿和着色的故事,它们经历岁月,此刻它们若在你我面前,一定像在回望我整个的人生。”

    “萌萌,好好努力,争取一天吃一个苹果。”

    钱继渊两手比划出一个圆,这是他送给萌萌的红苹果了,紧锁的手铐让他只能比划出一个很小的圆来,置于眼眶处,刚够将一只眼睛完整地显现在萌萌面前。此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滑落,仿佛是从那红苹果里渗出的血。

    见过魏书梅和萌萌,钱继渊不再与人说话,王队专门安排了同监的人陪护,与他说话,进行开导。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完全紧闭双唇,一语不发。

    虽然不知道具体执行的时间,但号房里按老规矩都在帮他作着准备,收拾衣物,询问他最后一餐想吃什么,穿什么衣服,然后汇报给王队或管教,免得到时候因为准备不足而手忙脚乱。

    钱继渊说最后一顿想吃炸酱面,但要两碗。

    这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想穿自己母亲缝制的内衣裤,以及悦悦为他买的衣服。

    监号里不时有目光扫过来,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看他,目光里有着许多异样。

    他知道这些人进来前每个人都十分凶残,如今一个个脆弱不堪,他们或许想从他的身上,从他的目光里看到更加脆弱的东西,以此支撑他们残破的生命。

    他报以淡淡的微笑,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把自己活成孤独一人,此时孑然离开,却也毫无羁绊牵挂。

    炸酱面被端进监室,钱继渊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显然这是碗精心制作的面,佐料齐备,上面还堆放着猪肝、鸽蛋以及好几种菜肴。

    钱继渊面对着炸酱面,热泪盈眶。

    号房里还从来没有这么香的食物。

    面条真是个伟大的发明,这是穷人试图接近富人生活的一种尝试。汤、料、面都可以做文章,鱼汤面、骨头面、羊肉汤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燉汤加入面中,还可以用调料调出酸辣汤、麻辣汤,而上面的填料更是不计其数,每样放一点点,混合起来,吃碗面好像吃了一次宴席。

    钱继渊想起妈妈的手擀面,将一团面揉啊揉,一身的气力揉进那团面中,现在才明白那团面母亲揉进多少的爱进去,热乎乎地看着他吃,吹一口气,呼地吸进去,穷人尝试着自己的办法打扮着生活,就像女人打扮容颜。

    生活是可以打扮的,打扮了给别人看,打扮了给自己看。他见过母亲,见过魏书梅,见过悦悦在他面前打扮过生活,将很穷的日子打扮出光彩,一碗面有一碗面的光彩。

    那么多的生活都可以打扮,值得打扮,值得抓住它的分秒末梢,让它现出丰姿娇态。

    这碗炸酱面也经过了打扮。人间这庞大的东西,最后的呈现是一碗杂酱面,这就够了,因为想看到了闻到的吃下去的都在这碗面里集中了,他吞下一口,热泪盈眶。

    对面放着一碗面,那是留给悦悦的,他们第一次外出吃了面,热热闹闹的,那时脸上都有兴奋,对着面条使劲地吹气,嘴巴鼓起来,热气吹到脸上眼睛里,面条堵在喉咙里并大声讲话,因为对方提出一个问题,一个要求,一句质疑,是不能等待的,哪怕是一口吞下的功夫,说比吃更重要,对面的人比这碗面更重要。

    他看过一篇文章,有那夫妻二人头挨着头吃一碗面,在一个碗里吃面,就在大街边的地摊上,行人侧目,而他们旁若无人。

    还有一对情侣经常一起吃面,每次男子都将碗里的几个虾仁挑出来,放到女孩碗里,后来那女孩再没进店里吃面了,但那男孩去吃面,还是将虾仁挑出来放在桌上,他在盼望等待那个已经背弃的女孩,抑或那已是种习惯,我们的内心里总有一种涂抹不掉的东西,向左向右,向善向恶,将虾仁挑出来,搁置一边,这样的芝麻琐碎,这样的凄厉缠绵,感动着整个人间的花开春暖。

    两个人吃一碗面,这是他梦想着与悦悦的状态,在人海中,他与魏书梅,与悦悦都可能这样做,但都没有成功,女人奇蔓无比,这是命运负他,抑或就是那碗面负他!

    钱继渊看着那碗面,再也吃不下去。

    “悦悦,悦悦。”他叫喊着悦悦的名字。

    此时脚镣才是真正的刑具,给人一种不能承载之沉重,那份沉重,连人带魂下拉的力量,让人随时都有坠入深渊的感觉。

    戴上脚镣,不仅仅是在提醒你是杀人犯,等着拉出去,更多的时候,感到脚下就是深渊,噗通一声掉下去。

    与此相应的是红绳脚链吧,像极了脚镣模样,却能寄托美好情思。

    老婆为丈夫戴上红绳脚链,下辈子还会与她结缘。而青楼女子戴上红绳脚链,则是自己守卫尊严最后那根稻草。

    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青楼女子在脚上系一根红绳,当全身被脱得一丝不挂,那根红绳还系在脚上,代表着她最后的衣服和最后的尊严。

    钱继渊目光对着窗外,明天就要去另一个地方,与悦悦相遇。

    他至今后悔,没在她的尸体上系根红绳子,如今却仍然想加以补救。

    要带根红绳子去另一个世界,将自己的脚与她像脚镣一样拴在一起。

    显然监室里不可能找到这样的红绳,也不可能向管教提出这样的要求,让他们将一根红绳系在自己的脚上。

    他陷入烦躁之中,仿佛不带着这个东西上路,转世为猪为狗,永远抵达不了悦悦的去处。

    我去了,去到悦悦去处,然后我们还在一起。

    悦悦若恨我,不答应与我再在一起,我就拿出红绳脚链,死乞白赖地将她与自己拴在一起,让她无法挣脱。

    如何才能获得一段红绳呢。

    突然钱继渊眼前一亮。

    显然看守已经布置了同监监视的任务,监室里不止一双眼睛盯着他。但他今日的许多行为是被允许的,比如整理衣物被褥,他的这个动作并未引起大家的重视。

    他从被褥里抽取织物纤维,能够抽出很长的纤维,收集成束,搓成细绳。

    绳子有了,就差红颜色了,这好办,将手指咬破,用血将绳子染红,再系到脚上,这样明日就能系着红绳脚链上路了。

    他偷偷将绵线藏在被褥里。

    喝水的时候,用杯子挡住面孔,一使劲手指就是一个血口子,那团绵线在另一只手心里团成团,将带血的手指按在那团绵线上,很快就能让那团绵线染成赤红。

    晚上睡觉时,他将带血的红绳系在脚上。

    那个夜晚他迅速入睡,同监室的人竟然听到他的鼾声,起先以为他是装的,但那一声声均匀的鼾声一声又一声,这若装假,得费多大的劲来装啊。

    半夜,有人听到他在呼喊:“悦悦,我来了,我又来了,这次我是来陪你的。”

    执行这天终于来到了,几名民警一齐进入监室,来到钱继渊身边。

    钱继渊站起身,并未显出太多慌乱,显然他也是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号长“啪”的一个立正,高呼一声:“送继渊上路。”

    同号房的监友站成两排,一齐高呼:“送继渊上路喽。”

    众人面孔木然,但声音沉重苍茫,接近于合唱,以至于钱继渊向众人回头时,那声音正在监室蹲坑的角落里回荡。

    钱继渊被两名民警押出监室,后面还有两名持枪的武警,大家都迈着正步朝前走,仿佛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步子要穿过很长的走廊,许多双目光从各号房的方形小窗向他看。

    阳光很好,许多人在门口等着,有全副武装的武警,穿戴整齐的检察官。

    还有许多的查验手续,并有检察官的问讯。

    管教看出他的紧张,询问他有无遗言遗物。

    钱继渊摇摇头。

    “我是孤儿,无牵无挂。”

    “你有个亲人要见见你。”

    “我没有亲人。”

    “她说是你妹妹。”

    “我没有妹妹。”

    “还是见见吧。”

    这时从一道门里闪过一个人,钱继渊一见,一阵眩晕,差点摔倒。

    “周紫洁。”

    “继渊,我来送送你。”

    二人相对,竟感无言。

    “继渊,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紫洁,事情到现在,剧本只是演了上半场,本来还有下半场,那下半场的剧本里会有你的位置,并且你还是主角。”

    钱继渊看了看周紫洁,比起毕业时的那个清纯女生,她的眼眉间生出万种云雾风情。

    “如果我的运气够好,警方不能破案,那么下一步就是攫取钱家全部财产,钱林同不是我的对手,我会有许多办法将他从钱家驱逐,然后就剩下你我,此时有个悬念,那个时候你我面对,咱俩还能重续前缘,完成一段好梦吗? 我的剧本里是作了肯定回答的,我们将走向婚姻的殿堂,坐拥财富,享受天泼富贵。你既然来了,我就要向你求证,你能接受这样的剧情安排吗?”

    “继渊,昨天我在路边遇一和尚,他正在化缘,我将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全部给了他,然后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他就在身后叫住我。我回头,见老和尚在叫我,我又走了回去,他递给我一本佛经,我翻了翻还他说:这书我怕看不懂,老和尚说:佛在大路边,佛在山脚下,佛在家门口,施主,今生你可能与佛有缘。”

    “过去佛在须弥座上闭目养神,未来佛还未下凡人间,那个叫弥勒的佛,人间到处可见它的泥胎,但我以为可能它永远不会下凡。它不来,我就去,这不我这就去找它了。这大概可以叫:回头看天,立地成佛吧。”钱继渊说完大笑起来。“紫洁,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大戏终于落幕了,原来竟是你我的戏局,差点我们又在海鲜桌前相遇,如果那样我会让你看到瓢泼的富贵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

    “贵妇人的你真的很漂亮!”

    “继渊,我并不知道你的心里装着这样复杂的剧本,我也不知道能否接受你导演的剧情,但我一直盼望着沧海横渡,你我同时上岸。”

    “紫洁,抱……抱……我。”钱继渊突然崩溃,泪如雨下,脸部扭曲得不成样子。

    周紫洁应声向钱继渊扑去,被两名女警一把拽住。

    两名男警上前喝道。“会见结束!”并押着钱继渊向囚车走去,同时押向囚车的还有石小勇。

    “继渊,让我们今夜梦中相会,我会在梦中拥抱你!”周紫洁在身后叫道。

    厚重的监所门徐徐打开,人们的眼际里,一众车辆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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