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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玻璃窗上。宋潜面前的茶杯旁边，溅出的几滴茶水已经蒸发留下一个印迹，像干涸的泪渍。
窗外的悬铃木落尽了最后几片叶子，风卷着枯叶在路灯下翻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啜泣。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雪夜，母亲也是这样突然消失的。
衣柜里少了她常穿的那件大衣，鞋柜空出一双米色高跟鞋，桌上的牛奶还温着，杯沿印着她淡粉色的口红印。
那天之后，他学会了自己煮泡面，学会了把校服洗得发白，学会了在老师问起家长时，低头说“”我妈出差了”。
爸爸总是安慰他，总是说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自己也常常在深夜抽烟叹息。
直到那天，他也再也没回家，宋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邻桌的小孩在哭闹，年轻的母亲手忙脚乱地哄着，往孩子嘴里塞了块糖。
宋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冰凉的液体贴着掌心，却压不住喉间的涩意。
他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让自己在每个家长会独自坐在角落，恨她在自己高烧不退时，只能裹着被子听隔壁夫妇的争吵声。
他也恨因为他们自己从小只能四处流浪，走到哪里都要被欺负嫌弃。
他心里不服输，于是憋着一口气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A大，有了能力之后第一个想的也是找到曾经的母亲。
可是那天他满怀期待却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可为什么，小时候每次路过巷口那家老面馆，还是会想起她蹲在灶台前煮面的背影？为什么看到电视里相似的眉眼，心脏会猛地抽紧？
一片枯叶突然贴在玻璃上，叶脉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
宋潜盯着那片叶子，直到它被风卷走，不知飘向何处。
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存了快二十年的照片，那是张老照片，重新拍摄存在手机里的。
指尖悬在屏幕上，像悬在多年未愈的伤口上方。
“小兄弟，需要重新上一壶热茶吗？”
服务员的声音轻轻响起。
宋潜猛地回神，才发现眼眶有些发潮。
他摇摇头，将手机塞回口袋，金属外壳硌得肋骨生疼。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霓虹灯在雨丝中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他记忆里母亲最后模糊的笑脸。
他恨郑书怡，但是也没有那么恨，可能他心里其实更恨那个怯懦的，不敢面对过去的自己。
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他们回来了，宋潜突然心里一紧。
脑子里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母慈子孝，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笑容。
自己只是一个早就该死在十几年前的人，不该奢求这些的。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饭馆的玻璃门，塑料门帘在身后哗啦作响。
路灯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手心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餐巾纸，被汗水濡湿成一团皱巴巴的纸浆。
郑烨……是郑书怡的儿子。
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他混沌的脑海。
他想起方才少年端着茶杯时，左手小指微微翘起的弧度，与记忆里那个总是抱着他唱歌谣的女人一致。
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涩的恶心。
总感觉自己一直都在被他们一家人耍着玩，从郑安安的刻意接近，到如今的郑烨。
他敢肯定相识那天郑烨是绝对不知道他的身份的，哪怕是现在他也不确定。
他靠在斑驳的墙面上，看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与饭馆里窗明几净的景象格格不入，更别说坐在那里的郑烨，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眉眼间带着江南水土养出的清俊。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万一郑烨追出来问他到底是谁怎么办？万一郑书怡也在附近怎么办？
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像潮水般涌上来，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想象郑书怡和儿子亲近时看到他难看的表情，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惊讶，尴尬，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母子二人还要把他叫出来吃饭？
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答应了吃饭的邀请出来，这样不辞而别同样让他感觉到坐立难安。
他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他们了。
“叮铃——”身后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他像受惊的鸟一样猛地站直身体，几乎是落荒而逃。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郑烨”的名字，他却不敢接，任由那铃声在喧嚣的街道上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沉寂。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脚边。
他拢了拢衣领，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小巷，把那个可能充满尴尬的饭局，连同那个让他心慌意乱的名字，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斑驳的墙影在脚下晃动，像极了他此刻仓皇失措的心绪。
……
手机屏幕在暗夜里亮得刺眼，郑烨盯着那串未接通的电话，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玻璃表面。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郑烨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却觉得那点凉意从脊椎一路爬到后颈——就像宋潜刚才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那句含混不清的“先走了”。
当时他只当是对方先回座位，此刻想来，那声线里藏着的疏离却格外清晰。
指尖悬在回拨键上方，终究还是蜷了蜷收回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宋潜和他侃侃而谈，两人格外有话题。
想起图书馆里两人一起研究项目，商量赚到钱之后要怎样发展工作室，想起宋潜总爱和他分享新看到的小说。
那些温热的片段此刻都蒙上了层灰，在手机冷光里泛着可疑的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郑烨把脸埋进膝盖，手机硌在胸口，像块浸了冰水的石头。
“妈，他是不是他讨厌我了？早知道我今天不这样着急了……”
夜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郑烨打了个寒颤。
他摸到兜里的薄荷糖，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清冽的甜意漫开，却压不住舌根泛起的苦涩。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像要渗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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