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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店后方,临时收容点。顾家生带着三连撤下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临时搭建的收容区里,伤兵们像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伏着,简易帐篷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不少伤员只能蜷缩在露天的泥地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凝结成令人窒息的雾霭。
几个军医的白色罩衫早已染成暗红,他们机械地在伤员间穿梭,动作越来越迟缓。顾家生注意到一个年轻军医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却仍在坚持给一个腹部中弹的士兵包扎。
"三连回来了?"
这声沙哑的呼唤让顾家生猛地转头。墙根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艰难地支着身子。赵大虎那张向来红润的方脸此刻惨白如纸,右臂的袖管空空荡荡,绷带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黑褐色。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依然跳动着不屈的火焰。
"老赵......"
顾家生的声音,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别他妈摆这副丧气脸。"
赵大虎想扯出个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老子这条命,阎王爷还收不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伤员的呻吟声,像钝刀般磨着人的神经。
"马营座呢?"
顾家生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头的问题。
赵大虎的笑容凝固了。他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马营长.....没挺过来。"
顾家生闭上眼睛,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他仿佛看见马富贵那肥胖的身躯在炮火中渐渐模糊。
这时,一个满身尘土的传令兵匆匆跑来:
"顾连长!师部命令!"
传令兵的声音在嘈杂的收容区里显得格外刺耳。341团和296团的残部要合编成预备队,勉强凑出五百来人。而建制相对完整的三连,将补充四十名士兵。
"这是补充名单。"
传令兵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你们营一连剩下的十几个,加上296团三连的二十多个,都归您指挥。"
顾家生接过名单,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那些陌生的名字像是有千斤重,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血与火的记忆。
赵大虎突然用左手撑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顾家生连忙伸手去扶,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
"顾老弟。"
赵大虎的声音带着一丝郑重。
顾家生默默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哈德门,抽出一支递过去。赵大虎摇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我一连剩下的弟兄......可都交给你了。"
这句话像记闷雷砸在顾家生心上。他手一抖,香烟掉在了泥地上。
"他们都是跟鬼子血战后活下来的。"
赵大虎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每个字都重若千钧,"田三喜一个人捅死过三个鬼子,李二狗抱着炸药包炸过坦克......都是好兵啊......"
顾家生一把扶住赵大虎摇摇欲坠的身子,这才发现这个曾经能单手抡大刀冲锋的汉子,现在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军装空荡荡的,像是挂在衣架上。
"赵老哥,你放心。"
顾家生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带着弟兄们和鬼子拼到底。"
赵大虎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露出沾着血丝的牙齿:
"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是个人物....."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突然向前栽去。顾家生一把抱住他,暴喝一声:
"医护兵!"
但赵大虎已经昏死过去,仅剩的左手却还死死攥着顾家生的衣袖,指节泛白,像是要把最后的嘱托都烙进布料里。
几个卫生员手忙脚乱地把人抬上担架。顾家生站在原地,看着担架消失在夜色中,衣袖上五个暗红的指印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远处,罗店方向的炮火愈发猛烈,爆炸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染成血色。张小刀抱着刚领到的弹药箱走过来,张了张嘴又闭上。
"通知全连。"
顾家生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
"一刻钟后集合,检查武器。"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沾了泥的香烟,狠狠咬在嘴里。烟嘴很快渗出一丝腥甜,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血。
顾家生站在由三个弹药箱叠成的简易讲台上,身后是不断被炮火点亮的夜空。爆炸的火光将他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在身后泥墙上投下高大的剪影。全连一百多号战士席地而坐,布满硝烟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像一排排等待出鞘的刺刀。
"弟兄们!"
顾家生的声音低沉有力,竟压过了远处此起彼伏的炮声。他摘下沾满尘土的军帽。
"今天我们折了很多弟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但活下来的,都是淬过火的钢!现在,按我黄埔的老规矩,战后总结!三个排长,挨个说说今天的教训。"
一排长程远第一个站起来。程二少爷的声音依然洪亮如钟:
"弟兄们,今天这一仗,小鬼子的掷弹筒打得忒准!"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特别是咱们转移时,鬼子专挑队伍密集处打。我建议以后不论进攻还是撤退,各班间距至少保持十五米!"
顾家生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就着炮火的微光写下"防炮间距"四个遒劲的字。
三排长赵三省缓缓起身。
"鬼子的三八步枪......"他倒吸一口气,"准得邪门!今天三排六个弟兄,都是露头观察时被一枪爆头。"他做了个瞄准的手势,"我提议以后挖战壕要预留射击孔,每个射击位都要有掩体。跟鬼子对射,咱们耗不起!"
就在这时,二排长李天翔猛地跳了起来。这个广西籍的汉子刚开口,浓重的桂柳口音就让几个兵憋红了脸。
"丢卡咩!笑咩笑!"
李天翔急得直跺脚,口音越发浓重,"老子讲正经嘢!今日我哋排发现......"
"说官话!"顾家生皱眉打断。
李天翔抓耳挠腮,憋得满脸通红,最后猛地一跺脚:
"报告连长!我发现鬼子冲锋前总爱'呜哩哇啦'乱叫!"他手舞足蹈地模仿起来,活像只炸毛的猴子,"就像这样——'板载!板载的'。"
全连顿时哄堂大笑。一个士兵笑得直打跌:
"李排长,您这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年猪呢!"
"肃静!"
顾家生一声厉喝,笑声戛然而止。他转向李天翔,眼神却缓和下来:"继续说。"
"是!"
李天翔挺直腰板,努力咬字清晰,"鬼子喊'板载'后,三秒准冲锋!我们可以......"
他突然卡壳,急得直挠头。
"可以那个......先机枪扫射,再扔手榴弹!"
顾家生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合上笔记本:
"好主意!传令下去,以后听到鬼子嚎丧,全连立即火力压制,默数三秒后集体投弹!"
就在这时,一发炮弹在五十米外炸开。爆炸的气浪掀飞了一棵碗口粗的树,碎土块雨点般砸在战士们身上。但整个连队纹丝不动,顾家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最后我说两句。"
他将军帽重新戴好,声音突然提高:
"今天,我们用无数弟兄的命换来一个真理。鬼子也是肉长的!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咱们的子弹打进去,照样穿个血窟窿!"
战士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记住黄埔精神!"
顾家生将手枪举过头顶,"狭路相逢——"
"勇者胜!"全连战士的吼声震天动地,竟暂时盖过了远处的炮火。
夜色更深了。东方的天际线上,新一轮炮火将云层染成血色。但每个战士的眼中,都跳动着比炮火更炽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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