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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2月12日下午5时。金陵卫戍司令部的地下掩体里,潮湿的混凝土墙壁渗出细密的水珠,混合着硝烟与汗液的气味在空气中凝结。会议桌上的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围坐的将领们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上,像一群困兽的剪影。
炮声由远及近,每一声闷响都让头顶的沙土簌簌震落,细碎的尘埃在光束中飘浮,仿佛时间也被炸得支离破碎。
中华门陷落的消息刚刚传来,紫金山防线的枪声渐稀。第6师团的膏药旗已经插上主峰,日军正从东南两翼向城内挤压,像一把渐渐收拢的铁钳。
唐升置站在铺满作战地图的长桌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地图上被红铅笔圈出的"中华门"字样,墨迹早已被汗水晕开。他解开风纪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在声带上:
"诸位。"
声音沙哑得像粗粝的砂纸刮过。参谋们垂首盯着自己的靴尖,没有人抬头。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听见什么。角落里,宪兵副司令长官潇山令突然绷直了脊背,军装下肌肉虬结,像一张拉满的弓。
唐升置接过副官递来的电文,薄薄的纸张在他指间簌簌作响。灯光下"总裁手谕"四个字刺得人眼眶生疼。"卫参作字第36号命令。"他顿了顿,喉间泛起的血腥气让每个字都带着锈味。
"各部……即刻分路突围,伺机渡江。"
话音未落,掩体顶部的尘土突然暴雨般倾泻,一发150毫米榴弹炮在三十米外炸开。摇晃的灯影中,有人碰翻了茶杯,褐色的茶渍在作战地图上漫延,像一道正在溃散的防线。
"这不可能!"
潇山令霍然起身,橡木椅腿在水泥地面上刮出令人牙酸的锐响。他右拳抵住桌沿,手背上的青筋在煤油灯下蜿蜒如蚯蚓,左肩的宪兵银徽被震得微微颤动。
"中华门虽破,但光华门的碉堡群还在交火!"
他的声音像淬火的钢刀劈开凝滞的空气。
"城内十多万将士还在浴血拼杀,几十万百姓眼巴巴望着我们....."
参谋长周澜突然用钢笔尾端敲了敲搪瓷杯,金属相击的脆响截断了话语。
"萧副司令!"
他镜片后的眼睛冷得像冰。
"电令是总裁下亲自下达的。您要带着宪兵队造反?"
潇山令的拳头砸向桌面,三个搪瓷杯同时跳起来,褐黄的茶汤泼洒在标着"雨花台"的等高线上。
"造反?我造的是天理王法!"
他眼球布满血丝,喉结上下滚动。
"现在下令撤退?各部的电台早被炸烂了七成!没有渡船,没有掩护阵地,这他妈你管这叫撤退?"
他突然扯开领口。
"你们这是把前线的将士们赶上屠宰场!"
唐升置的指尖深深掐进太阳穴。窗外又一轮炮击袭来,吊灯的铁链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他的影子在墙上碎成扭曲的几段。
"铁侬..."
他声音里带着吗啡镇痛后的虚浮。
"挹江门观测哨报告,日军坦克已经开到三汉河..."
"那就放燃烧瓶!拆门板堵巷子!"
潇山令一把掀开军装下摆,露出腰间的中正剑。
"唐司令,七天前您对着《中央日报》的镜头怎么说?'官兵殉国,生者填沟'.......现在沟还没填满呢!"
角落里突然传来钢笔折断的脆响。副司令王敬玖捏着断成两截的派克笔,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墨水:
"潇副司令,战争不是戏台子。我第87师三个团长今早殉国,教导总队打的剩不到一个营..."
"所以就能理直气壮地当逃兵了?"
潇山令突然笑起来,露出沾着血丝的牙齿。他抓起桌上的《阵中日报》,头版照片里唐升置正在中山陵前阅兵。
"王副司令,您知道现在下关码头什么光景?"
报纸在他手中簌簌发抖。
"溃兵在拆民房的门板当筏子,老百姓抱着孩子往江里跳,而司令部的小火轮,就拴在煤炭港的柳树下!"
唐升置猛地按住腰间枪套,黄呢军装的肩章金线突然崩断一绺。
"执行命令!"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活人。
"36师、88师向东南突围,宪兵三团殿后..."
潇山令缓缓戴上军帽。墙上的德国挂钟开始报时,齿轮咬合的声响中,他腰间的铜哨随步伐轻轻晃动。
"唐司令!"
他在门口站定,逆光中的背影像块生铁。
"我的宪兵队会守到最后一刻!好让您记得,金陵城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门轴转动的呻吟吞没了余音。会议室突然活了过来,副官们小跑着传递文件,有人踢翻了痰盂。周澜摸出怀表看了一眼,表盖上刻着"精忠报国"四字。那是民国二十五年庐山军官训练团的结业礼。
唐升置盯着地图上那片茶渍。扩散的水痕正慢慢吞噬"紫金山"三个字,像极了昨天傍晚看到的景象:
夕阳把钟山照成血痂色,溃兵们蚂蚁般沿着中山北路往江边爬。他忽然想起就职那天,总裁在黄埔路官邸给他披上斗篷时说的话:
"孟潇啊,金陵城的风水养人..."
"司令..."
副官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细长得像把刀。
唐升置的视线粘在地图上。上面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已经刺入金陵城的心脏。
"8点整...煤炭港三号码头..."
副官侍立一旁,公文包里的船票露出一角,烫金的"特别通行证"字样在昏暗里格外刺目。
唐升置缓缓起身,将呢子大衣搭在臂弯。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有人用上海话对着话筒低吼:
"侬马上派车到后门!"
文件柜的抽屉被粗暴拉开,金属碰撞声中,他听见钢印重重盖在什么证件上的闷响。
走廊的玻璃窗映出紫金山方向的火光,像有人在天际线撕开一道溃烂的伤口。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唐升置突然站住,盯着墙上那幅《金陵全图》。三天前参谋们还在这上面用蓝铅笔标注反击路线,现在只剩密密麻麻的红叉,像一群嗜血的蜈蚣爬满城墙。
"司令?车备好了..."
副官递来手套,羊皮料子散发着崭新的皮革味。
唐升置最后望了一眼作战室。
当他钻进轿车时,玄武门方向突然腾起冲天火光。司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后视镜里,唐升置看见自己的脸被爆炸映得忽明忽暗,眼窝处的阴影深得能藏进整个金陵城的冤魂。引擎轰鸣中,卫戍司令部大楼的轮廓渐渐模糊,而城北的天空正被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此刻的金陵城,即将迎来人类战争史上最漫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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