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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的晨光,是一种带着清冷睡意的灰白色。它艰难地穿透了京城上空经久不散的薄雾,为这座庞大的帝国都城,镀上了一层冰冷而肃穆的银边。
紫禁城,这座权力的巨兽在晨光中缓缓苏醒,金色的琉璃瓦顶上凝结了一夜的寒霜,在微光下闪烁着细碎而又刺眼的光芒,仿佛是巨兽身上抖落的冰冷鳞片。
太和殿前的巨大广场上,百官们已经按照品级,分列文东武西,静静伫立。
寒风如刀,从空旷的广场上呼啸而过,卷起他们厚重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这声音与远处宫墙上传来的风声呜咽,汇成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低声谈笑。
这是一种极不寻常的寂静。
往日的早朝前,这里总会像一个热闹的集市。
同年、同乡、同党之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最新的消息,试探着彼此的口风,或是对某个政敌,投去一个充满轻蔑的眼神。
那是一种属于大明文官集团特有的活力与喧嚣。
但今天,没有。
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站着,像是一尊尊被冻僵了的石像。
他们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地,都越过身前同僚的肩膀,投向那座笼罩在晨光与阴影之中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太和殿。
成国公朱纯臣,这位执掌京营数十载,根深蒂固的老牌勋贵倒台了。
倒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就像一棵看似根深叶茂的百年老树,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天雷从中断折,连带着将周围的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
那日锦衣卫缇骑如狼似虎地冲入成国公府的场景,至今还像一幅带着血腥气的画卷,印在京城每一个权贵的脑海里。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那位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年轻天子。
这寂静,便是恐惧与观望交织而成的产物,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
朱由检端坐在太和殿那张巨大而冰冷的龙椅之上,俯瞰着阶下百官。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他能感觉到那数百道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从殿下延伸而来,汇聚缠绕在他的身上。
这些目光里,有恐惧有疑惑有审视有试探,甚至还有隐藏得极深的敌意。
朱纯臣的倒台是他打出的第一记重拳,这一拳打碎了勋贵集团的安逸,也打乱了文官集团的布局。
现在,这群习惯了掌控朝政的老狐狸们,正试图重新评估他这个“新君”的斤两。
他们不会直接发难,那太愚蠢了。
他们会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来试探他的底线来消磨他的锐气,来告诉他,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靠的不是皇帝的一时意气,而是他们这套运转了上百年的,名为“祖制”与“规矩”的复杂体系。
朱由检等的就是这个。
“皇上驾到——”
随着司礼监太监那一声悠长尖利的唱喏,殿下的百官如潮水般跪倒,山呼万岁,声音整齐划一,在这座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阵阵回响。
“众卿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清朗而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朝会,开始了。
如他所料,最初的议程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例行公事,某地祥瑞,某官丁忧,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终于,一个穿着仙鹤补子官袍的御史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楷,有本启奏。”
来了。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名叫张楷的御史身上,此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锐利,是东林党内有名的“炮手”。
“讲。”朱由检淡淡地道。
“臣闻,月前,黄河于河南兰阳县一带决口,虽非大汛,亦淹没良田数百顷,致流民上千。地方官吏上书,请求朝廷拨发钱粮,赈济灾民,修补河堤。然月余已过,户部与工部之间,却为此事之归属,相互推诿,至今未有定论。臣以为,民为国本,社稷之安危,系于万民之心。如今灾民嗷嗷待哺,朝中大员却为部门之见,置民生于不顾,此风断不可长!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怒,严惩不法之臣,速决赈灾之事,以安万民之心!”
张楷说得是声色俱厉,正气凛然,一番话说完,对着御座深深一拜,一副“为民请命,冒死直谏”的忠臣模样。
殿内,立刻有数名官员出列附议,皆是言辞恳切,痛心疾首。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这看似是在弹劾户部与工部的官僚作风,实则是一记精心计算好的投石问路。
第一,他们选择了一件“小事”。兰阳县的决口,规模不大,不涉及国策根本,是一件纯粹的民生事务,在这种事情上,皇帝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第二,他们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为民请命”,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如果皇帝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或是处理不当,立刻就会被扣上“不恤民情”的帽子。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们将一个具体的技术问题,上升到了一个模糊的,关于“为官之德”的道德问题。他们要看的,是皇帝会如何处理这种“扯皮”。是会像天启皇帝那样,不耐烦地将事情丢给内阁,还是会像万历皇帝那样,干脆不理不睬?或者,像一个年轻气盛的君主那样,勃然大怒,将户部和工部的堂官各打五十大板?
无论哪一种,都落入了他们的算计。
只要皇帝顺着他们的思路走,就意味着皇帝依旧在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游戏规则”里行事。
他们有无数种办法,用祖制、用惯例、用道德,将皇帝的权力,消解于无形。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
他看到了户部尚书王永光那张愁苦的脸,看到了工部尚书李从心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他更看到了站在文官班列最前方的,那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如海的老者。
钱谦益。
此刻他正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朱由检知道,这位才是这场无声战争的总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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