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长安烬:谍影 > 第一章:收尸人与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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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廿三,霜杀百草。

    裴旻的板车碾过朱雀大街时,车轱辘压碎了半截冻硬的手指,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佝偻的脊背绷得更紧了些,破旧毡帽的帽檐拉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一个被寒风刻得棱角分明的下颌。风从城北宫阙的方向刮来,带着铁锈和一种更深邃、更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血在严寒里慢慢腐败的气息。长安,这座曾吞吐万国衣冠的煌煌天都,如今只剩下一副被掏空内脏、曝尸荒野的骨架。

    街面空旷得吓人。曾经摩肩接踵的市坊,如今只有枯叶打着旋儿,追逐着不知哪里滚来的破陶罐。偶有沉重的马蹄声和甲片撞击声从远处十字街口传来,那是巡逻的燕军。他们的影子被初升的冬日拉得又长又歪,斜斜地爬过两旁倾颓的坊墙,像某种不祥的巨兽。那些坊墙后面,偶尔会漏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或是婴儿饥饿的啼哭,旋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他推着沉重的板车,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车上横七竖八堆叠着僵硬的躯体,盖着一张破旧的草席,边缘垂落一只青黑肿胀的手。他的“货”,来自城西几个被反复洗掠过的里坊。燕军攻破长安已三月有余,杀戮的狂欢渐渐冷却,像一锅烧开的血水慢慢凝成冰冷的油脂,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搜刮、凌虐,以及处理堆积如山的尸体。裴旻,这个曾经的东宫千牛备身,如今便是这庞大死亡链条上最末端的一环——收尸人。

    板车拐过光德坊残破的坊门,视野骤然开阔。前方,原本是右骁卫衙署的地方,被巨大的木栅和土墙粗暴地圈起,营门高耸,刁斗森严。一面巨大的、用染血麻布缝制的“燕”字旗,在营门望楼的顶端被朔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这里,便是安禄山麾下悍将孙孝哲的中军大营,像一颗毒瘤,深深楔在长安的心脏。

    营门前的拒马桩后,几个裹着臃肿皮袍的燕军士卒抱着长矛缩着脖子跺脚,口鼻间喷出大团白气。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正百无聊赖地用靴尖踢着地上冻硬的马粪。裴旻的板车吱呀着靠近,那队正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车上的草席,又落在裴旻那张被毡帽和污垢遮蔽的脸上。

    “晦气!”队正啐了一口浓痰,黏糊糊地落在裴旻脚前冻硬的土地上,“又是你这收尸鬼!妈的,天天推着这些烂肉打老子门前过,也不怕冲了军爷们的运道!”

    裴旻停下脚步,头垂得更低,肩膀习惯性地塌下去,喉咙里挤出几声含混沙哑的干咳,仿佛一个被肺痨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的可怜虫。他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弯腰咳嗽的瞬间,他极快、极隐蔽地抬眼扫过营内。

    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无声地切割着营地的布局:辕门后新挖的深坑,是埋藏辎重还是陷阱?那片被踩得格外板实的空地,集结过多少兵马?西侧马厩旁新搭起的草棚,比昨日又多了几座?望楼上当值的士卒,今日换成了哪个百人队?……这些细微的变动,如同拼图碎片,被他死死刻在脑中。推车经过叛军营盘,是他这具“行尸走肉”每日唯一的“活气”。

    “滚!快滚!”队正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再让老子看见你这张死人脸,信不信把你一起丢车上拉走填坑!”

    裴旻又剧烈地咳了两声,肩膀耸动,这才吃力地重新推动板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队正脚下那片被污雪覆盖的土地,朝着城南乱葬岗的方向缓缓挪去。寒风卷起他破旧夹袄的下摆,露出里面早已看不出颜色的中衣,冰冷刺骨。身后,燕军营门望楼上,刁斗沉闷地敲了一下,报着辰时。

    板车碾过结冰的车辙印,驶离光德坊那片令人窒息的军营阴影,转入更荒僻的城南小径。道路两旁的景象愈发破败凄凉。曾经精致的木构宅邸只剩下焦黑的梁柱骨架,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破碎的陶器、撕裂的锦帛,甚至还有几卷被踩踏污损的书籍残页,冻在泥泞里。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瑟缩的身影,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烂絮,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躯壳在寒风中本能地颤抖。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倒塌的土墙后探出头,贪婪地嗅着板车上传来的死亡气息,呜咽着,又畏惧地缩了回去。

    车轮吱呀,单调而沉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节奏。裴旻的呼吸在毡帽下化作一团团白雾,又迅速被风扯碎。他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机械地推着车,每一步都踏在长安的累累尸骸之上。只有当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曾经熟悉的街巷、坊门,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痛楚才会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旋即又被深潭般的死寂淹没。

    乱葬岗在城南升道坊外,倚着一片早已被砍伐殆尽、只余枯桩的矮坡。这里早已不是“岗”,而是一个巨大、混乱、不断扩大的尸坑。新倾倒的尸体覆盖着旧的,层层叠压,在严寒中冻成一片青黑、僵硬、姿态扭曲的丘陵。乌鸦成群结队地在低空盘旋聒噪,黑压压如同不散的阴云,它们落在尸堆上,用尖喙啄食着冻硬的皮肉,发出笃笃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腥臭和一种诡异的甜腻,那是死亡本身的气味,足以让任何初来者呕吐昏厥。

    裴旻面无表情地将板车推到尸坑边缘,解开绳索。他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郑重”。他抓住车沿,用力一掀,车上的尸体便滑落下去,滚入下方那片凝固的死亡之海,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几只乌鸦被惊起,扑棱棱飞开,盘旋几圈,又落回附近更高的尸堆上,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卸完“货”,并未立即离开。他需要“整理”一下板车,这是收尸人的惯例。他蹲下身,背对着远处升道坊残破的坊墙阴影,仿佛在仔细检查车轴,或是清理车轮上沾满的冻土和污血。他粗糙、冻裂的手指却在那些新倾倒、尚未被乌鸦占据的尸堆边缘快速而谨慎地翻动、摸索。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麻布手套传来,是冻硬的皮肤、僵直的关节、断裂的骨头……他在寻找。

    寻找可能的遗物,寻找任何一丝可能被忽略的、关于叛军动向的蛛丝马迹。一个被踩扁的军用水囊上的徽记,一片染血的碎布可能来自某个特殊番号的军服,甚至是一枚遗落的军牌……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都可能拼凑出叛军下一步的狰狞图景。这些信息,是他这具“行尸走肉”唯一能为自己、为那些不知在何方苦战的袍泽、为这座陷落城池里尚存一丝气息的同胞,所能做的微薄之事。他收集它们,如同收集散落于地狱角落的微弱火星。

    今日的翻检起初并无异样。冰冷的尸体,僵硬的触感,刺鼻的气味。直到他的指尖,在几具被胡乱抛下的尸体缝隙深处,碰到了一小片异常的东西。不是骨头,不是冻硬的皮肉,也不是寻常的布料。

    它很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大力撕裂过。触感冰冷而坚韧,带着纸张特有的纹理,却又似乎浸透了某种粘稠的液体,在严寒中变得半硬。

    裴旻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维持着检查车轴的姿势,但全身的感官瞬间被提升到极致。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远处升道坊墙的缺口,几只在尸堆高处跳跃的乌鸦,更远处光秃秃的矮坡……确认无人窥伺。

    他屏住呼吸,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纸片从冻结的尸骸和污血的粘连中抠了出来。动作极快,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训练痕迹。纸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过。一面空白,另一面却残留着几行墨迹。

    墨色在浸透的污血和冰霜侵蚀下已经晕染模糊,如同垂死挣扎的爬虫。裴旻的目光如鹰隼般攫住那几行字迹,在昏暗的天光下,在刺骨的寒风中,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瞳孔深处:

    “……腊月初……灵武西原……崔乾佑部……轻骑……”

    “……粮道……伏……”

    “灵武西原”!

    “腊月初”!

    “崔乾佑”!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裴旻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崔乾佑,安禄山麾下最狡诈凶悍的骑兵统帅!灵武,那是太子殿下新立的行在,是天下勤王兵马最后的希望所在!腊月初……就是下个月!轻骑奇袭粮道……这分明是冲着要一举掐断灵武命脉去的毒计!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握着纸片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冰冷的纸片边缘几乎要割破他冻僵的指尖。这半张残破的密信,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麻木的外壳,露出底下沸腾的惊涛骇浪。必须送出去!这个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遍他的四肢百骸。灵武若失,大唐最后的脊梁就真的断了!

    他猛地攥紧那纸片,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然而,这刹那的激动立刻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如何送?长安四门如同铁桶,层层盘查,飞鸟难度。他这收尸人的身份,连靠近城门都是奢望。叛军为了封锁消息,早已隔绝了内外交通,连一只可疑的耗子都会被当场格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刚刚燃起的火星。

    就在这心神剧震、如坠冰窟的一瞬——

    一股锐风,毫无征兆地自身后袭来!快如闪电,狠辣刁钻,直取他后颈要害!不是刀锋的寒光,而是某种更尖锐、更阴冷的破空之声!

    裴旻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收尸人三个月的伪装麻痹了对手,却从未麻痹他刻入骨髓的警觉。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思考,在听到那细微破空声的刹那,他猛地向前一扑,一个狼狈不堪的翻滚,动作笨拙难看,像一个真正的、被吓破胆的收尸人。但恰恰是这看似狼狈的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噗!

    一声闷响,他刚才蹲伏的地方,一根乌黑发亮的细长铁刺深深扎入冻土之中,尾部兀自嗡嗡震颤!那铁刺形如长钉,却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裴旻滚倒在地,沾了满身污雪和腐臭的泥泞,毡帽也歪了,露出半张被冻得青紫、沾染污迹的脸。他惊恐地抬头望去。

    袭击者站在几步之外,身形裹在一件宽大破旧的灰色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在寒风中飘动,是鸦羽般的纯黑。那人手中,正握着另一支一模一样的淬毒铁刺,尖端冷冷地指向他。

    “身手不错,”一个刻意压低的、分辨不出男女的沙哑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不像个收尸的。”

    裴旻的心沉了下去。暴露了?对方是谁?叛军的探子?还是……其他势力的眼睛?他喉结滚动,发出恐惧的呜咽声,手脚并用地向后缩,试图远离那个危险的灰影:“……饶……饶命……小人……小人只是收尸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灰影嗤笑一声,声音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那人没有逼近,反而微微侧身,目光似乎扫过裴旻刚才藏匿纸片的袖口方向。“那你手里攥着的,是给阎王爷的买路钱么?”

    裴旻瞳孔骤缩!对方竟然看到了!是何时盯上自己的?在营门外?还是在翻找尸体时?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蜷缩着,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像是随时会晕厥过去,但袖中紧攥着纸片的手,指节已然绷得发白,另一只手则悄然滑向腰后——那里藏着一柄磨得锋利的短匕,冰冷而坚硬,是他最后的依凭。

    灰影似乎看穿了他细微的动作,兜帽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那人并未立刻动手,反而将手中的毒刺在指间灵活地转动了一下,那幽蓝的锋芒在昏沉的天色下划出危险的弧光。

    “想活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诱惑,又似毒蛇的嘶鸣,“还是……想把那东西送出去?”

    裴旻的呼吸猛地一窒。对方的目的……似乎并非立刻取他性命?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咙里挤出更加卑微破碎的声音:“……贵人……饶命……小人……小人真的……”

    “闭嘴!”灰影厉声打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那人向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距离更近了,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某种冷冽香气的味道飘了过来。“想送那东西出城,凭你?”斗篷微微一动,一只同样裹在深色布条里的手伸了出来,指向城南的方向。“跟我走。现在。”

    裴旻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跟?还是死?对方身份不明,意图叵测。那纸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灵武……腊月……崔乾佑……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他死死盯着那灰影兜帽下的阴影,试图窥探一丝端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僵持,只持续了一息。灰影显然没有太多耐心,手中的毒刺再次抬起,那幽蓝的锋尖在裴旻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他!

    电光石火间,裴旻猛地抬头,眼中那刻意伪装的恐惧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冰冷的审视,声音也陡然变得清晰低沉:“带路!”

    灰影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低哼响起。那人不再言语,转身,灰色的斗篷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朝着乱葬岗更深处、靠近升道坊墙根那片倒塌最严重的区域疾步走去。步法诡异而迅捷,如同融入了这片废墟的阴影。

    裴旻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从地上弹起,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污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紧紧追着那道灰色的背影。每一步踏在冻硬的尸骸和瓦砾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袖中紧攥着那半张密信,腰后的短匕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冰冷地贴着皮肉。

    灰影在前方七拐八绕,熟稔地避开地上的深坑和倒塌的梁柱。很快,他们来到升道坊一段完全坍塌的坊墙下。巨大的土石和焦黑的木料堆积如山,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了更远处的视线。几只正在啄食的乌鸦被惊飞,嘎嘎叫着盘旋升空。

    灰影停在一处被半堵断墙和倾倒的巨大槐树根须遮掩的角落。那人蹲下身,双手在覆盖着厚厚浮土和枯叶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后猛地发力一掀!

    一块看似沉重、实则边缘被巧妙处理过的巨大石板应声而起,露出下方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混杂着泥土腥味和陈腐气息的阴风,猛地从洞口倒灌出来,吹得裴旻的破袄猎猎作响。

    “下去!”灰影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旻站在洞口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阴冷的风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吹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他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洞口,又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刺向那近在咫尺的灰影兜帽下的阴影。对方身份不明,这密道通向何方更是未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灰影似乎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审视和挣扎,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那人不再催促,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毒刺,幽蓝的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动,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时间仿佛凝固。乱葬岗的乌鸦叫声,远处叛军营盘隐约的刁斗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裴旻的视线在那淬毒的锋芒和深不见底的洞口之间急速扫过。袖中那半张密信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攥碎。灵武……腊月……崔乾佑……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他的神经。没有退路了。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断送这唯一的、渺茫的生机。

    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看那灰影,身体一矮,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暗洞口!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泥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脚下是松软的浮土和碎石,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洞口的光线在身后迅速被吞噬,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浓稠黑暗。

    紧接着,头顶传来石板沉重的摩擦声。轰隆一声闷响,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断绝!绝对的黑暗瞬间降临,如同冰冷的墨汁灌满了整个空间,沉重得令人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裴旻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猛地转身,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壁,右手闪电般探向腰后!锵!短匕出鞘的细微清鸣在死寂的地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冰冷的锋刃紧握在手,刃尖斜斜指向前方——那灰影落下的方向。他的呼吸在瞬间屏住,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泥土落下的簌簌声?衣物摩擦声?或者那淬毒铁刺破空的锐风?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轰鸣。

    “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就在他身前几步之外。紧接着,一点微弱的光芒骤然亮起!

    不是火折子那种跳跃的暖光,而是一种幽冷、稳定的青白色光晕。光源来自灰影手中托着的一枚鸽卵大小的石头。那石头表面似乎天然带着奇异的纹路,此刻正散发着柔和却足以照亮方寸之地的冷光,映照出灰影握着石头的那只手——纤细,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包裹在深色的布条里。

    借着这诡异石头发出的冷光,裴旻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兜帽被微微掀开了一些。

    那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长久不见天日。五官线条却异常清晰锐利,如同冰雕玉琢。一双眼睛极大,眼瞳是极深的墨色,几乎看不到眼白,此刻正冷冷地、毫无情绪地回视着他手中的匕首。她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嘴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疏离与……恨意。鸦羽般的长发有几缕垂落在光洁却冰冷的额前。

    阿芜。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入裴旻的脑海。冰冷,锐利,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像墓地里悄然开放的黑色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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