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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年度考核结束后就变得有点按部就班了,拆迁工作由于临近年末也已经暂时停止了,乡政府的很多工作人员也都有点懒散了,大家似乎已经为过年在做准备了,尤其是在进入腊月后,即使是苏牧也觉得在春节之前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工作的时候乡里却出了一件大事,让整个乡政府都不得不全力运作起来了。那一天下午,苏牧完成日常工作后正在办公室看着司法考试真题时,突然被一个大声的“小苏”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是文印室的邓逸。
“邓大姐啊,你吓我一跳啊。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啊?”苏牧只能平复刚刚升起的那点不满,平和的问道。
“你快去调解中心吧,严主任让我叫你去一趟,老百姓都聚在调解中心闹事呢。”邓逸说的很急切,但也很清晰。
苏牧一下子感觉不好了,都腊月了还出集访事件,那得麻烦了,毕竟现在这个时间点,村民除了做过年的准备之外,有的是空闲时间,不像村干部还有一些收尾的年终工作要做,而且村里的那些外出务工人员也已经开始回村了,人群的聚集规模很有可能要比平时大,必须得尽快解决。
“好嘞,谢谢邓大姐,我这就过去。”苏牧边说着边把书放在一边后就起身前往乡政府大院外面的调解中心。乡调解中心离乡政府大院大约一百米,跟乡派出所在一起。苏牧还没进调解中心就已经透过玻璃大门看到里面已经围满了人,并且人员是以老人为主。
苏牧看到严君已经被群众围在中心,想了想后就挤了进去先找到了陶林:“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谢家油坊的事。老百姓都过来了,要求政府进行处置。谢家人除了留一个娘们,其他人都走了。”陶林说的有点忧心忡忡的。
“娘们?”苏牧不解的看着陶林。
“就是老板娘,现在老板娘一口咬定说家里已经没油没钱了,没办法给存油户们兑油了,也没钱补偿大家的损失,老百姓气不过就把老板娘扭送到乡里来要说法了。”
“这不是应该找法院吗?找我们有啥用?”苏牧的语气中带了一点不满,毕竟在他看来这就是正常的民事纠纷,或者说是经济纠纷,除非双方愿意协商解决,不然找调解中心也没用啊。
“找法院?你这想的太天真了吧。这种事情即使法院判了也是一纸空文,没法执行判决的,法院对这种问题也是解决不了啊。何况老百姓也知道他们在法院里是没法拿到实实在在的东西的,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去法院解决,就把希望放在我们政府身上了。所以他们把老板娘扭送过来,要求乡里一定要给解决。”陶林看了一眼苏牧,眼神中透出一股在苏牧看来是看着迂腐之人的眼神,跟苏牧解释道。
“老板娘人呢?”苏牧转了一圈发现没有现场没有符合老板娘形象的人,就又问了陶林一句。
“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被警察看着呢。等跟老百姓商量好了,拿出一个章程之后,再把他们双方放在一起进行协商调解。但人太多了,老百姓一时还没个可以被大家都接受的方案呢,毕竟全额兑付的可能性是不现实的。”陶林的语气中始终透着一股忧虑。
苏牧点了点头,就跟陶林立在一起维持着现场的秩序,同时还跟周边的群众聊几句,了解一下情况,尤其是跟自己原本联系的村民小组的村民。
“今晚要有的折腾了,你跟家里也说一声,免得家人担心。”陶林关切的对着苏牧说了一句,
“好的。”苏牧轻轻点了点头。
现场的群众在经过好一阵的喧闹后,最终在严君、陶林、苏牧三人的劝导下选了五个代表出来,至于村民让步的幅度却始终没个结论,反倒是村民的情绪越来越不可控了。严君、陶林、苏牧三人稍微商量一下后决定先带五个代表与老板娘进行见面协商,至于调解协议内容再看情况而定吧,至少先稳住这些在现场的所有群众的情绪,同时也让乡党委有更多一点的时间来制定应对方案。
在调解中心的调解室内,五个被群众选出来的代表和谢家油坊老板娘相对而坐,严主任、陶林两人坐在中间进行协调,苏牧则在中心大厅里安抚着群众们的情绪,同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边的几个熟识的老人聊天,慢慢的终于让苏牧全面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谢家油坊是这个乡里时间很长久的一家老油坊了,是当初集体企业性质的油坊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被私人承包并最终私有化了的。乡里的很多村民都习惯性的将自己地里生产的油菜籽出售给该油坊,获得金钱或者换取食用油,但是由于在收获季换取的食用油量都会比较大,村民一时也吃不了那么多,家中又不便保存,所以很多村民都不会立即提取所有的食用油,而是将食用油储存在油坊中换取一种以食用油为标的物的债权,当自己家里需要食用油的时候再来提取,如同银行一般。所有村民跟谢家油坊之间按照这个模式也运营了几十年了。但是到了去年下半年,油坊突然之间开始说因为经营关系导致存油不足了,所以不能随时提油了,到了今年春节油坊就不再正常营业了,经常时不时关门,到几个月前就干脆公示说关门。有些人听说是油坊的老板一家因为做其他生意出现了亏空,将油菜籽都已经全部卖光了弥补在外面的欠债,所以油坊经营不下去了。但是很多村民在这家油坊里仍有很多存油,最多的一个人甚至有上千斤,因此大家都急了,在找不到油坊老板一家后多次找到了乡里要求解决问题,但最终都因为找不到老板一家而不了了之。今天有人突然发现了老板娘回来了,就联合了一些人把她抓住扭送到乡里来了,要求解决存油的问题,而其他人听到后也都一个个聚过来了,看看能不能也解决自己的存油问题,毕竟在腊月里也没啥其他大事,而过年也是家里需要大量用油的时候。
苏牧在跟一群大爷大妈们闲聊时,突然看见调解室的门打开了,还不等苏牧反应过来,一个大爷冲了出来喊道:“老板娘说她没钱没油了,不还了,大家服不服?”而陶林也立即跟了出来,却也没来得及安抚住,让大爷喊了出来。大爷这一嗓子立即让大厅里等待的群众开始激动起来,很多人不顾陶林在门口的阻拦一下子冲进了调解室,大喊大叫的声讨。严君、陶林见事不妙,立即站在老板娘的两边,护住老板娘,严君不时喊道“大家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有要求的好好说,不能有理变没理。”苏牧也好不容易挤到调解室门口安抚群众,大声做着群众的思想工作,劝他们不要往里冲了。但是现场的秩序却越来越乱了,在苏牧看来随时都可能失控了。
在三人快要维持不住秩序的时候,乡派出所教导员带着几名民警、辅警赶了过来,才好不容易让群众的情绪安静了下来,但凡是进到调解室的人坚持要留下来了。
严君看了看,也没再坚持让大家退出调解室,只能自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跟苏牧说道:“小苏,你进去跟老陶一起做协调,保护好老板娘,不能出事;外面的秩序交给民警。我去找卫书记汇报一下,要多安排几个人过来维持一下秩序了。”
“好的。”苏牧点头答道,然后就挤了进去,跟陶林一人一边站在老板娘的身边,也算是护着老板娘,同时也为双方之间隔出一段距离吧,虽然苏牧觉得自己这样做对村民冲击的阻拦效果恐怕不会比没有大多少,但也是一种尽责。同时苏牧听着双方的话来话往。苏牧不由佩服,不愧是能做老板娘的人啊,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人,仍然能够在言语上不吃大亏,面对大谈感情的,她是回以感情,感谢着街坊邻居在日常生意中的关照,但也明确说是生意,平常也没拖欠大家,更没有缺斤少两,是诚信经营的,现在这是生意亏本,是做生意的常态;对于恶语相向的,她也是坦然相对,只说相信这个国家是法治国家,不怕威胁;对于老人的苦情牌,她也是共情归共情,但就是不让一步,坚持现在没钱也没油了,所以满足不了大家的要求,哪怕就是一个八九十岁老人的不到十斤的食用油,都是挂着虚假的歉意的表情拒绝了。苏牧不由感叹一声,果然是做生意的人啊。
时间在不断的流逝,群众的情绪起伏不定,而老板娘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去,严君带着乡信访办和司法所的人来到中心,大声喊道:“大家静一下,现在时间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回去吃个晚饭,明天再来啊。”
“不行,今天回去了,明天还怎么找到她?万一她跑了呢?”一个老大爷怒吼道,“不行,今天没个说法,我们不回去。”
“对的。有人需要回去吃饭的回去,吃完了再过来。我们这么多人,大家轮流回去。”另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大爷喊道。
“对对对,你们领导要吃饭就先去吃饭,人,我们看着。”人群中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就是没人同意严君让他们回去的建议。
严君看这情势,知道一时是散不了了,就留下信访办和司法所的两个工作人员协助陶林、苏牧后再次离开了调解中心。但没一会就回来了,并叫来苏牧:“一会我和老陶还有其他人先去食堂那边吃饭,你和信访办以及司法所的两位同志还有几个民警留下维持秩序,我们吃过后再来跟你们轮换。”
“好的。”苏牧点点头。
“如果有急事的话给我电话。”严君吩咐道。
“明白了。”
然后苏牧就和两位信访办、司法所的同志一起留在调解室内维持秩序,而几名民警在大厅安抚群众,同时也劝解着大家回去吃饭。
到苏牧等第二批人到食堂时,看见乡党委书记、乡长、政法书记等领导们也都在食堂。
“小苏,辛苦了啊。快吃饭,吃完还要继续辛苦辛苦。”卫书记指了指已经摆好六个菜的饭桌说道。
“好的,卫书记。”苏牧点了点头回答道,但是声音已经有点沙哑了。苏牧和其他人一起坐下赶快吃饭。耳朵里不时钻进几句领导们讨论的声音。
到苏牧吃完饭回到大厅时,听到的是一阵一阵的高声怒骂声,而伴随着每次情绪性的怒骂声而来的是周边群众一阵阵的应和赞同声。苏牧感觉这已经不是再协商了,而是单纯在发泄情绪,进入了言语辱骂的阶段了。可是这种辱骂有用吗?苏牧虽有怀疑,但却也没有阻止的意思,毕竟群众的愤怒情绪也需要得到宣泄,如果不给他们这种言语的宣泄,那么他们该如何获得心理安慰呢,而且要是不让他们针对老板娘宣泄情绪,那到时候很有可能就要宣泄到自己头上来了,那可就无妄之灾了。可能也有相同的想法吧,苏牧甚至偶尔能听到严君对老板娘高声叱喝以及由此引来的群众的欢呼声。
“这跟一直说的以理性为基调进行的矛盾纠纷解决机制完全是两条道路啊。”苏牧一边往调解室挤,一边自己思索着,“也不知到底是法律的纠纷解决机制更适合这片土地还是这种土办法更适合啊,或者说是不是法律的纠纷解决机制无法让人信任啊?依法治国的法治思想宣传教育的成效到底有多大或者说有没有啊?”
不过让苏牧佩服的是这些老人气力也能这么足,到现在还能喊得这么响亮,果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都是动力足足啊,哪怕这个利益再小。
苏牧稍稍定了定心,然后就再次靠近严君轻轻对他说道道:“严主任,何书记让你过去一下。他们在二楼会议室。”
严君点点头,然后跟陶林说了一声后立即挤出了调解室。苏牧又一次和陶林成了老板娘的保镖,一左一右的站在那,护着她坐在中间。苏牧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劝解的心思了,只是希望老百姓不要失控造成伤害,其他的事情都等领导有了决定之后再做打算吧。
这一等,苏牧完全没想到居然等到了半夜,群众也已经散去了不少人,但是留下的人数仍然足以让人无法放下担心。苏牧和陶林一直在观察着群众,发现群众的情绪有点过于激动时就给予一定的安抚,避免发生重大的情绪性的行为,另一边也在观察着老板娘,做她的思想工作,虽然效果不大。直到看到严君和派出所的陶教导员来到房间。
“大家,是这样的啊,现在已经半夜了,大家先回去,明天上午上班的时候再过来,咱们继续谈。”严君大声的跟所有人说道,“至于老板娘,大家放心,由派出所负责,保证她明天也会过来。”
“是啊,各位老人家,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家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再过来。老板娘,交给我们派出所来负责,好吧?我保证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到老板娘的。”陶教导员也喊道。
陶林和苏牧以及其他的工作人员、民警也立即开始对周边的群众做起了劝说工作,在半个小时后终于将所有群众劝回了家。
“老板娘,今晚你是委屈点就住在我们派出所?”陶教导员对老板娘道,“还是想我们派民警陪你回家去休息?”
“我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然后再来所里吧。”老板娘想了一会后说道。
“那也行,我让几位同志开车陪你回去,然后跟你一起回来。”陶教导员点点头,然后就安排了一男两女两名民警并由严君安排了一辆配备了驾驶员的乡政府公务车送老板娘回去一趟。这事也让苏牧疑惑了一会,为什么不用警车,但是苏牧实在太累了,没有问出来,之后也就忘了。
在老板娘离开后,严君看着中心里的所有人道:“大家回去休息休息,明天早上七点半到二楼的党委会议室集合。”
“好的。”所有人都应和着。
当苏牧回到家时,看见父母还在等他。“爸妈,后面不要再等我了,后面几天不知道要弄到啥时候呢?”
“是发生啥事情了?怎么不拆迁也弄得这么晚啊?”
苏牧一边洗脸洗脚,一边把事情跟父母说了一遍。
“唉,造孽啊。”母亲叹气说道,“都是老百姓从地里刨出来的一点吃食,多辛苦啊,而且都是村里人,怎么好意思赖他们的食用油啊?”
“恐怕这个老板也没办法吧,亏完了。”苏牧讪讪的回答道。
“那也不能只知道躲起来啊,能赔多少赔多少啊。不然良心怎么过得去啊?何况还有那么老人,老人在地里种油菜多累啊!”
“做生意的人,有几个人还能有良心的。”父亲插了一句。
“睡吧,明天我要早起,七点半就得到单位。”苏牧没有接父母的话,把洗脚水倒了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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