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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灯火通明的行政楼,陈秋铭踏入了被暮色笼罩的校园。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道路两旁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叶。他朝着南边不远处的图书馆走去,那座庞大的建筑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龙城大学的图书馆是校园里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外形庄重,颇有古典风格的厚重感。推开沉重的玻璃大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挑高足有五层楼的巨大中庭大厅,宏伟壮观。穹顶之下,巨大的吊灯洒下明亮而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下方如同梯田般层层分布的阅读区。密密麻麻的自习桌前坐满了埋头苦读的学生,却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页的细微声响和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这肃穆而充满求知欲的氛围,让陈秋铭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他刚走进大厅,还没想好是去服务台询问还是直接找电梯,就听到一个略带惊喜的、压低了的女孩声音:“陈老师?”
陈秋铭循声望去,只见颜心心和时丽雯手挽着手,正从一排书架后走出来,看样子是刚上完自习准备离开。两人都背着书包,颜心心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时丽雯则显得有些腼腆。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也来借书吗?”时丽雯小声问道,好奇地看着陈秋铭。
“哦,不是,我来办点事。”陈秋铭微笑着回答,随即想起一事,看向颜心心,“对了,颜心心,你的银行卡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早上看你急急忙忙的。”
颜心心连忙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都办好了,陈老师!谢谢您关心!其实就是个乌龙,我自己之前更换过身份证,但是忘了去银行更新个人信息,系统比对不上,就把卡给冻结了。没什么大事,跑一趟银行更新一下就好了。”她说着,又补充道,“多亏了郑燚陪我去的,龙城这么大,银行网点我又不熟,要是光我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找到呢!”
听到郑燚的名字,陈秋铭脑海中瞬间闪过上午在343教室,郑燚被颜心心拉走时,两人之间那短暂而微妙的不舍。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点半真半假的埋怨嘟囔了一句:“哼,要不是你非要拉走郑燚,我还能和我爱徒多独处一会儿呢……”
“啊?老师您说什么?”颜心心没听清,疑惑地眨了眨眼。
陈秋铭立刻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连忙摆手:“没,没什么。”他赶紧转移话题,目光转向时丽雯,带着师长特有的关切,“对了时丽雯,我最近好像很少在班级活动里看到你,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闷声干什么‘大事业’呢?”
颜心心一听,立刻抢着回答,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陈老师,您还不知道呢!时丽雯最近啊,忙着处对象呗!”
“哦?时丽雯处对象了?”陈秋铭顿时来了兴趣,脸上露出八卦的笑容,“来来来,颜心心,你给我仔细说说,是哪个系的学生啊?”
颜心心凑近了些,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样,压低声音说:“不是咱们学校的!是龙城警校的,一位预备警官呢!人长得挺精神,也挺靠谱的!”
“警校的?预备警官?”陈秋铭眼睛一亮,赞许地点点头,“好啊!那可是前途无量!将来是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卫士!时丽雯,眼光不错嘛!好好处着,互相鼓励,共同进步!”他看向时丽雯,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祝福。
时丽雯被说得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谢谢陈老师,借您吉言了。”
又简单聊了两句,陈秋铭便和两个女生道别,转身走向大厅一侧的电梯间。他按下六楼的按钮,电梯平稳上升,透过玻璃轿厢,可以看到下面如同星海般密集的阅读灯和学生们伏案学习的专注身影。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六楼。与楼下开放、宏大的空间不同,六楼是图书馆的办公区和密集书库所在,走廊相对狭窄,光线也略显昏暗,显得安静而私密。空气中漂浮着更浓郁的旧书和尘埃的味道。陈秋铭沿着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向西侧走去,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几乎听不见。
走到最西头,果然,倒数第二个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上的铜牌写着“图书馆信息科”,旁边还有一个亚克力牌子,上面贴着一位老师的照片和基本信息。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全白,但梳理得十分整齐,面容慈祥,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职务一栏清晰地印着:信息科科长安河桥。
陈秋铭整理了一下衣领,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传出一个温和而清晰、带着些许沧桑感的男声:“是陈秋铭老师吧?方主任刚给我打过电话了。您请进吧。”
陈秋铭推门而入。办公室不大,但堆满了书籍和资料,几乎占据了每一寸可利用的空间。靠墙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桌上、椅子上甚至窗台上都摞着书和文件夹。一位穿着朴素灰色夹克、头发如照片般银白的老师正从一堆书后抬起头,正是安河桥。他摘下老花镜,站起身,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虽然年过半百,但他的身板挺直,眼神明亮而深邃,与他慈祥的外表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
“安老师您好,或者说……安科长您好。”陈秋铭上前一步,恭敬地问候。
安河桥笑着摆了摆手,迅速地将书挪到旁边,示意陈秋铭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我是安河桥。虽然现在名片上印的是信息科科长,但我内心啊,还是更喜欢‘安老师’这个称呼。听着亲切,也提醒自己不忘本分。”他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
陈秋铭在勉强清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道:“安老师您好,我是陈秋铭,法律系新来的老师,今天冒昧来访……”
安河桥却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眼神中带着了然的光芒:“陈老师,您不用自我介绍了。我知道您。”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地继续说,“我不光知道您,我还知道您来到法律系之后做的很多事情。比如,您为几位同学平反处分,顶住压力调查真相;比如,您和潘禹会副主任之间,因为学生管理理念不同而产生的一些……嗯,摩擦;再比如,您对法律四班那种‘亦师亦友’、注重引导而非强硬管控的管理方式等等。这些,我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
陈秋铭闻言,心中大为惊讶。他自认来到龙城大学后行事还算低调,除了系里的老师和本班学生,外界知之甚少。这位身在图书馆的安老师,消息竟然如此灵通?他不由得赞叹道:“安老师,您这可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简直像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事的诸葛亮!我对您真是佩服!”
安河桥谦逊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陈老师过奖了。不敢当,不敢当。我哪里是什么诸葛亮,只不过……我曾经在法律系工作过很多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还有着很深的感情。所以,难免会多关注一些罢了。”他的话语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和感慨。
看着陈秋铭眼中依然存在的疑惑,特别是对自己为何离开教学岗位来到图书馆的好奇,安河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远而坦诚,缓缓说道:“陈老师,您一定也很好奇我的故事,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从法律系的讲台,来到这图书馆的书山册海之中,对吧?”
陈秋铭诚实地点头:“确实有些好奇。如果安老师愿意告知,晚辈洗耳恭听。”
安河桥看着陈秋铭,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信任和认可:“我知道您是个可靠的人,甚至……从您做的事来看,您和我一样,骨子里可能都带着点理想主义者的执拗。所以,我愿意说出来。”
他递给陈秋铭一瓶印着龙城大学图书馆标志的小瓶矿泉水。陈秋铭接过,道了声谢。
安河桥靠在椅背上,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多年前:“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曾经在法律系,担任法学专业课教师,也做过班主任。那时候,我也和您一样,年轻,充满激情和战斗力,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到系里一些我认为不合理、不公平的事情,就总想着要去挑战,去改变,浑身是刺,什么都不服。”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我努力想要改变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想要去挑战当时的权威。注意,是当时法律系的大主任,不是潘禹会那样的副主任。”
“但是啊,”安河桥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掠过一丝阴影,“想法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我提出的很多建议被否决,我坚持的某些做法被批评为‘标新立异’,我维护的个别学生被认定为‘问题学生’。我一次次地努力,却一次次地被当时的系主任压制。那种无力感,想必陈老师您在某些时刻,也能体会到一二。”
陈秋铭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想起了自己与潘禹会的几次交锋,虽然程度不同,但那种理念冲突的挫败感是相通的。
“不过,还好,”安河桥的语气轻松了些,“那个主任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调离了法律系。但是,我也没有留下。或许是我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他不喜欢的‘不稳定因素’吧。最终,我也被调离了教学岗位,来到了图书馆。”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语气平静,“法律系现在的大二法律一班,就是我带的最后一批学生。”
“法律一班?”陈秋铭有些惊讶,“那不是现在潘主任当班主任的班级吗?”
“没错,”安河桥肯定地说,“就是在我被调离之后,潘禹会去接手的那个班。”
陈秋铭回想起法律一班那些以郝诚、贺万年为代表的部分学生,身上那股明显的官僚气和霸道作风,不禁微微蹙眉:“法律一班的学生……确实有些……难以言喻。”
安河桥理解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我知道,我知道其中有一些学生,在那种环境下,可能……变了。变得热衷于权力,变得官僚气十足,甚至有些霸道无理。这让我很痛心。但是,陈老师,请您相信,那只是少数,多数同学内心还是好的,他们只是……选择了沉默。而且,至今还有几个学生,和我保持着联系,法律系里发生的不少事情,就是他们偶尔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陈秋铭恍然大悟,心中的谜团解开了大半。他忍不住好奇地问:“安老师,我很好奇,当年那位系主任,到底是哪位?我认识吗?”
安河桥看着陈秋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朱构。”
“朱构?”陈秋铭的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去年和王春雨一起去安顺粮库检查时,那个处处给自己找茬、心思缜密的检查组副组长,“是现任长治集团财务部副部长的那个朱构?”
“没错,就是他。”安河桥确认道,“别看他年轻,但心思活络,手腕很多,据说和集团副总钱本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后来他离开学校,直接调到了集团总部工作,在很多人看来,算是高升了。在他之后,江芸主任才来的。江主任是个很开明、很正直的领导,如果当时是她主持工作,也许我的处境就会好很多,或许……也能像你现在这样,有机会在法律系践行自己的一些教育理念。”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但并无怨恨。
陈秋铭心中感慨万千,他郑重地说:“安老师,非常感谢您愿意和我分享这些往事。这让我对法律系的过去和现在,有了更深的了解。”
安河桥温和地笑了:“我也不是对谁都愿意说起这些的。只不过,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为了心中的某种信念,可以坚持、甚至可以有点‘傻’的人。如果陈老师您不介意,我很愿意和您做个忘年之交。”
陈秋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敬意,他伸出手,真诚地说:“当然不介意!安老师,这是我的荣幸!”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种基于共同理想和理解的友谊,在这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悄然建立。
松开手后,陈秋铭这才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连忙说道:“对了,安老师,我这次来,是想……”
安河桥再次笑着打断了他,眼神中充满了了然和善意:“我知道。你是想请我去你们的辩论社——啊,不对,现在改名叫‘稷下学社’了,是吧?——是想请我去做辩论队的指导老师,对不对?”
陈秋铭惊喜地点头。
安河桥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去。而且,说实在的,‘稷下学社’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太好了!既有历史底蕴,又体现了学术争鸣、思想碰撞的精神!就冲着这个好名字,我也一百个愿意去!”
陈秋铭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心中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太好了!安老师,真是太感谢您了!有您指导,我们的辩论队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就法学教育、学生培养、辩论技巧乃至人生理想,进行了深入而愉快的交流。安河桥学识渊博,见解深刻,又不失幽默;陈秋铭思维敏捷,充满热情,虚心求教。窗外夜色渐深,图书馆六楼的这间小办公室里,却灯火通明,充满了知己相逢的温暖和投机的畅快。直到很晚很晚,陈秋铭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他知道,他为稷下学社,也为他自己,找到了一位真正的良师益友。而龙城大学的夜晚,也因为这番谈话,显得格外深邃而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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