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忘川典当行 > 银镯里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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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像是要把老城区的青瓦掀翻。

    陈兰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冲进巷口时,伞骨早被风折成了两截,雨水顺着她斑白的鬓角往下淌,滴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混着她裤脚的泥点——那是她在菜市场和卖鱼的老张头吵了二十分钟,就为抢最后半把空心菜。可此刻这些都顾不上了,她怀里的布包焐得发烫,隔着粗布都能摸到那枚银镯子的轮廓。

    "忘川典当行"的灯笼在雨幕里晃成一点昏黄,像颗没擦干的泪。

    陈兰扶着门框喘气,门上的铜铃被风撞响,脆得像谁打碎了个瓷碗。她抬起袖口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袖管上沾着上午给老头子擦身时蹭的药渍,深褐色的,像块洗不净的疤。

    "要当什么?"

    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清泠泠的,像块浸在井里的玉。

    陈兰抬头。柜台后的姑娘穿着月白旗袍,外罩件月洞门暗纹的短衫,发尾用珍珠簪子松松绾着。她正低头擦着个青铜沙漏,沙粒在漏斗里簌簌往下落,每一粒都泛着温润的光,像是把月光熬化了铸进去的。

    "我...我要当回忆。"陈兰的声音抖得厉害,布包从怀里滑出来,"当、当能换我老头子回来三小时的回忆。"

    姑娘的手顿了顿。沙漏在她掌心转了个圈,漏下的沙粒突然凝住,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星河。她抬眼时,陈兰看见她眼底有团雾,雾里浮着点碎光,像是有人往深潭里扔了把星星。

    "典当回忆,换重逢。"姑娘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但要记好——您得拿出与他最相关的最后一段回忆,换他三小时活过来。契约到期,回忆清零,他会彻底消散。"

    陈兰的手死死攥住布包,指节泛白。布包的边角绣着并蒂莲,是她嫁过来那年,老头子在绣坊打了三个月零工攒钱买的。那时候他说:"兰啊,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拿这布包给我装桂花糕,咱坐门槛上慢慢吃。"

    可他没等到吃桂花糕那天。三年前的冬夜,他蹲在院子里给孙子堆雪人,突然捂着心口栽倒。急救车鸣笛的声音穿透雪幕时,他最后一口气还卡在喉咙里,望着她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她当时没听清,后来翻遍他的旧棉袄,在内袋里找到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别怕,我在。"

    "我当。"陈兰把布包拍在柜台上,"就这段。他临终前攥着我手腕说的'别怕',还有...还有他最后看我的样子。"

    姑娘没接话,只是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纸页边缘画着些奇怪的符咒,陈兰认不出,只觉得那些墨迹像蛇一样爬进眼睛里。她刚要签字,姑娘突然按住她的手:"您确定?三小时后,这段回忆会从您脑子里彻底消失。到时候,您连他是怎样闭的眼、怎样笑的,都记不起来了。"

    "我确定。"陈兰的手指抚过纸页上的朱砂印,"他活着的时候,总怕我记不住他。现在...我就想再看他一眼,好好看他一眼。"

    钢笔尖戳破纸的瞬间,柜台上的青铜沙漏突然亮了。陈兰看见无数光点从沙漏里涌出来,在半空聚成个模糊的人形——是王建国。

    他穿着生前的蓝布衫,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提着半袋没拆封的橘子。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愣愣地站在柜台前,目光穿过陈兰,落在她身后的墙上。

    "老婆子..."他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瓦罐,"下雨咋不打伞?"

    陈兰的眼泪啪嗒砸在柜台上。三年了,没人再喊她"老婆子"。菜市场的张婶喊她"陈姐",社区的小刘喊她"王奶奶",可只有他,会喊她"老婆子",带着点嫌弃的亲昵,像四十年前在纺织厂后巷,他偷塞给她半块烤红薯时那样。

    "老头子..."她扑过去,想摸他的脸,可手穿过了他的肩膀——他是团光,是记忆凝成的雾。

    王建国却笑了,抬手去碰她的发顶,指节同样虚无。他身后的光晕里,渐渐浮现实景:老房子的红砖墙,窗台上那盆他养了十年的绿萝,阳台上晾着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

    "你看,阳台的花该浇了。"他说,"上回你说那盆茉莉要开了,我记着呢。"

    陈兰跟着他走进记忆里的老房子。八仙桌上的搪瓷缸里还泡着茉莉花茶,水汽氤氲着,把缸沿的茶渍晕成朵模糊的花。墙角的座钟停在三点十七分——那是他倒下的时间。

    "存折藏在米缸底。"王建国指了指米缸,缸沿沾着他当年刷的蓝漆,"去年你说要交电费,我怕你着急..."

    "我知道。"陈兰抹了把脸,"你藏在米缸第三层,用红布包着。"

    王建国愣了愣,忽然笑了:"你啥都记得。"

    "我啥都记得。"陈兰坐在他常坐的藤椅上,藤条硌得她屁股生疼——和四十年前她刚嫁过来时一模一样,"我还记得你偷卖手表给我买药的事。那年我发烧烧到四十度,你把结婚时送我的上海牌手表拿到黑市卖了,换了半袋盘尼西林。"

    王建国的脸一下子红了:"我不是...不是怕你怪我..."

    "我不怪你。"陈兰抓住他的手,这次触到了温度,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我怪自己那会儿病得糊涂,没告诉你我早把手表摘下来,藏在枕头底下了。"

    王建国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陈兰这才发现,记忆里的他眼角没有皱纹,鬓角没有白发,连手背上的老年斑都不见了——他在记忆里,永远停留在五十五岁,那个还能扛着她爬黄山、给她摘野草莓的年纪。

    "那...那去北京看天安门的事儿呢?"他搓着手,像个等表扬的孩子,"我攒了三年钱,本来想退休了带你去..."

    陈兰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是他临终前最后悔的事。她躺在病床上,听见他在走廊里和护士说:"大夫,我老伴儿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就想看看天安门...等我走了,麻烦您帮我看看照片,就当...就当我带她去了。"

    "我后来自己去了。"陈兰说,"去年五一,社区组织老人旅游。我站在天安门前,拍了张照片。"

    她从布包里掏出手机,翻出那张照片。屏幕上的老太太穿着新做的蓝布衫,站在城楼下笑,身后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王建国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里的自己。他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雾。

    "原来...原来你都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就说嘛,你不会骗我..."

    "我没骗你。"陈兰抓住他的手腕,可这次什么都没抓住,"我从来没骗过你。"

    沙漏的轰鸣声突然在耳边炸响。陈兰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还在典当行里,柜台后的姑娘正收走那张契约。契约上的字迹正在消失,最后一行淡得几乎看不见:"执念已渡,功德+1"。

    "他走了?"陈兰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唢呐。

    姑娘递来一杯热茶,茶里飘着茉莉香:"他的执念了了。"

    陈兰捧着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她突然想起,王建国生前最爱喝茉莉花茶,可最近三年,她总觉得那茶里少了点什么——现在她才明白,少了的是他站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茶要泡三分钟"的声音。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陈兰走出典当行时,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青石板照得发亮。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里面的银镯子还在,可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没那么沉了。

    转角处的路灯下,站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她抱着个破旧的日记本,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上,正仰头盯着典当行的招牌看。

    "姐姐..."小女孩吸了吸鼻子,"我能...我能典当吗?"

    陈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招牌,"当回忆,换重逢;渡执念,了前尘"几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刚要说话,柜台后的姑娘已经走了出来,月白旗袍沾了点雨珠,在夜色里像朵将开未开的莲。

    "小姑娘,"姑娘蹲下来,和小女孩平视,"你确定要典当回忆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日记本的封皮上,"平安"两个字被磨得发白:"我想换我爸爸回来。他失踪三年了,妈妈说他不是故意丢下我们的..."

    姑娘的手指轻轻划过日记本封皮,抬头时,陈兰看见她眼底那团雾更浓了。而在她们身后,典当行的青铜沙漏重新开始流转,漏下的沙粒里,隐约映出个男人的影子——穿着褪色的工装,手里攥着个破日记本,正拼命往巷口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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