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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痊愈了!武姮闻之热泪盈眶,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殿内烛火映着她泛红的眼眶,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朝臣们更是喜出望外,往日凝重的朝会之上,竟有老臣激动得颤巍巍捧笏顿首,高呼“天佑大唐“;长安城的百姓们闻讯,家家户户门前悬起红灯,坊市间爆竹声此起彼伏,先前因皇帝病重而压抑的市井,顷刻间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街头巷尾尽是“圣躬康豫,万民之福“的欢语,更有白发老者焚香跪拜,泣泪感恩:“陛下仁德感天,臣等草民方能重见天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得卸下,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然,喜讯传到东宫时,太子李显却蹙起了眉头。
普天之下,谁不知皇帝陛下最不满意的人,就是他这个太子!记得,父亲前往洛阳封禅时,将他留在长安监国。而他却仰仗岳丈韦玄贞代劳,自己跑到终南山玩耍彻夜不归。还美其名曰效法当年的父亲!
本想着天高皇帝远,好容易父亲不在跟前了,便可自家做主。谁料想,裴炎这厮居然将他在长安所为,系数密告给了父亲。
父亲将他叫到洛阳,当着群臣的面骂道:“昔日汉宣帝说,太子好儒弃法,败坏汉家基业的必然是太子。朕观察储副,仰仗外家倦怠朝政,行动皆像是历代亡国之君,比刘奭还有过之无不及也!”
一道黄纸下去,岳父韦玄贞就被父亲贬谪到了塞外,说要人尽其用,既然他韦玄贞点子多,那么不如给王方翼做个参军。如此,父亲一日不停止对突厥用兵,岳父便一日不能回长安替他处理奏牍。
若是让太子妃代劳,便是害了她。
母亲这般得宠,父亲尚且不许她干政,更何况是太子妃?李显原想着,父亲年迈体衰,气疾也愈发厉害,距离驾崩也不远了。
届时,没了父亲就再也没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败家子;也不会因父亲曾废了两任太子,弄得自己心有惶惶然,生怕哪天自己重蹈覆辙。没了父亲,大唐就是他李显的天下。
到时候,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既是把岳父调回长安取代裴炎!
眼看着父亲意外坠马,不死不活昏迷了一个月,想着自己离登基不远了。可不曾想,他老人家居然醒了过来,还愈发生龙活虎了。
想到这里,李显不禁仰天长叹。
长兄,六皇兄啊,难道我李显就要赴你等后尘了吗?
韦氏却笑道:“殿下不是还有皇孙,作为依靠吗?咱家大郎聪明伶俐,小小年纪颇有胆识能力,甚为陛下所爱重,破格封了太孙。有大郎在陛下跟前得宠,受陛下亲自调教,殿下还担忧太子位不稳吗?”
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听了韦氏这番提醒,李显两眼一亮!是啊,他怎么就忘了李重润这臭小子呢?父亲封他做皇太孙,让带到身边教养,不就是在昭告天下,他不会再换太子了吗?
有咱家大郎在,还担忧父亲会废了自己?
这么一想,李显的心便开朗了起来。
然,李显做梦都未曾料到的是,如今,所谓大病初愈的李治,其实是借着华胥曲,还魂归来。他早已在异界知晓了李显当皇帝后的表现。知道因李显的昏庸荒唐,视江山社稷为儿戏,才逼得曦月不得不行尹霍之事。是以他此次借助华胥引还魂回来的目的,一则是为了找回他的曦月。然,更重要的,还有修正先前未来得及变更的计划。
皇帝陛下病愈的头日申时末,门下侍中裴炎便在东都洛阳的驿馆中,接待了来自奉天宫的使者。使者从广袖中取出一卷帛巾对他说:“陛下知晓侍中所为难,故此要某将此帛画送于裴侍中。”
裴炎满怀疑惑地接过了使者手中的绢帛,当着他的面儿解开了捆绑的绳子,那卷带有卷轴的帛书“哗”地展开了绢色微黄,古意盎然。
画中是一位中年官员,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幼年天子,站在大殿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画卷左边提了几个字,是李治亲手用正楷写的“霍光辅佐昭帝图”裴炎只觉得心不由得一颤,即刻明白了皇帝之意。画上霍光峨冠博带的身影,刺得他双目发紧。
那高山冠下的侧脸线条刚硬如刀,抱着幼帝时目光如炬,透漏着他无比坚定的忠诚。霍光是汉武帝临终指定辅佐刘弗陵的托孤之臣…
裴炎的脑海中,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陛下这是要我…他猛地攥紧卷轴,指节泛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霍光辅佐昭帝...裴炎默念着题字,后颈的冷汗已浸湿了朝服衬里。他想起半月前,他和薛震赶来洛阳密告太子纵马终南时,陛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寒芒。那时,陛下便有了易储的想法!
那么谁才是陛下心目中的汉昭帝呢?不会是,不会是…
薛震曾说“我想,陛下不一定会换太子。因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太子不堪大任,不是还有好圣孙李重照吗?陛下当初册封他为皇太孙时就说,自我作古有何不可?太子有此子,储位无忧矣!”
可是,薛震还是高估了太子之位的稳固。
不过一个月,陛下大病初愈的头一件事便是更换储君,还是从古未有的更易方式——以孙代子!那么陛下要如何处置现在的太子呢?倘或陛下哪天山陵崩,幼小的皇孙继位怎会不尊李显为太上皇?
太上皇势必会拿出当老子的架势,逼迫小皇帝将全力给自己和韦氏。到那时依然还是改变不了韦玄贞回朝,外戚当道的祸患。
只希望英明的陛下能有个妥善的安排吧!
似是看出了裴炎心里的疑惑,天使尖着嗓子,意味深长地传达皇帝原话道:“陛下说,他会妥善安排广陵王李显的去处,定不会给侍中留下掣肘后患的。还望侍中当法霍子孟,莫效赵国公!”
莫效赵国公,这一句尤其重要,甚至比当法霍子孟重要许多!皇帝陛下赏赐的这幅画,寓意深远,更是给他交付了千斤重担!
两天后的辰时,返回长安监国,原以为可安心的太子李显便接到了来自洛阳的圣旨。制诏中说,门下:先太子宏仁孝著于躬行,勤政孚于兆庶,天不假年,早薨无嗣,朕每念及此,未尝不抚几兴叹,痛惜佳儿之无托。今观皇太孙李重润,岐嶷夙成,器宇轩昂,举止言动酷肖先太子,实乃宗庙之桢干、社稷之良主。兹特降诏:自即日起,命宗正寺改录谱牒,以皇太孙李重润为故太子宏之后,入继东宫宗祧。仍留养禁中,敕选名儒硕学为太傅,朝夕训迪,躬亲教诲,务使其明经史、习礼法,承继先志,以固邦本。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啪——”李显双手剧烈颤抖,牙牌笏板“哐当”坠地,明黄诏书飘然散落。他死死盯着“入继东宫宗祧”六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父皇!你好狠的心!”
他猛地将诏书掼在鎏金熏炉上,火星溅上明黄绫缎:“赵妃的尸骨未寒!你说她‘子少母壮’,赐死时连最后一面都不许见!如今又来抢照儿!那是朕唯一的指望啊!”他声音嘶哑如破锣,泪水混着鼻涕淌满胡须,他踉跄着撞翻案几,青瓷笔洗在青砖上炸得粉碎。
“夺我妻儿,断我臂膀……下一步就是废黜孤这个太子了?”
李显突然神经质般大笑,笑声凄厉如枭啼,“好一个‘社稷良主’!好一个‘躬亲教诲’!父皇好狠的心,他是要让重润认他人作父,将来亲手把我钉在耻辱柱上吗?”他猛地揪住内侍衣领,目眦欲裂,“说!是不是裴炎和薛震这赵高,江充之辈撺掇的?是不是!”
洛阳,紫微宫,宣政殿。
此时,李治于东都洛阳的奉天宫紫宸殿内,召见了门下平章事和北门学府的核心相公们议事,他坐在御座上,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中诸人,“朕召你们来,是想与你们商议一件,关于社稷根本的大事。”
殿内众人,包括门下侍中裴炎、同门下平章事郭正一、岑长倩,薛震,田游翁、张柬之、员半千等,闻言心头一凛,纷纷躬身应诺。
因距离正朔还有两天,李治换上了天子正装衮服。
一袭玄色浅交领的章服广袖上衣,披星戴月山川汇集一身。领口露出雪白色的纱制曲领中单,一副锗黄色马面敝屣赤鸢薰裳系予裙前,露出白色里衬褶裙。精壮的腰间有固定衮衣的大带,革带。
一柄三尺来长的夫夷剑悬在左边腰间,赤鸢敝屣两边垂着珠玉禁步。冕冠延板垂下的珍珠旒又长又密,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李治的面容。
这便是大朝会之前天子的正装衮衣,章服冕旒。
李治开门见山:“今日召尔等前来,不为别的,只储位更替一事与诸公商讨!”此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陛下!”薛震率先出列,拱手谏道,“太子虽有失德之处,但陛下已立皇太孙李重照,宗庙有托,社稷无忧。如此大动干戈,恐伤国本,亦引起朝野震动啊!”
“元超所言,非无道理。”李治不置可否。元超是薛震的表字。清之前帝王称呼臣子的字是代表尊重,亲近。他转而看向裴炎,称呼其字道:“子隆,你意下如何?”
裴炎上前一步,神色凝重:“陛下,臣以为,储君者,国之根本。太子仁孝不足,且近狎小人,外家干政之兆已显。若不早作决断,恐重蹈前朝覆辙。陛下圣明,此举是为万世计。”
“裴炎”郭正情急喊出了同僚的名,厉声质问道:“裴侍中此言,欲动摇东宫,离间父子之情?太子乃国之储贰,岂能轻言废黜?”
“郭相公,”岑长倩冷静地接过话头,“裴侍中并非离间,而是防患于未然。太子行事,确有不当之处。为江山社稷计,我们不能因循守旧。”殿内顿时分为两派,争论不休。田游翁、员半千等人或沉默观望,或提出折中方案,场面一度僵持。
待众人争论稍歇,李治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意已决,无需再议!”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李治缓缓起身,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诏书,递给身边的内侍。“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改封李显为广陵王,并继于故徐婕妤为子。”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陛下!”薛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此举太子虽有错,改封藩王即可亦不至于降嫡为庶,于礼不合,于情难忍!”
“朕何尝不知!”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又被坚毅取代,“朕非无情之人,知子莫若父,七郎昏聩无能不堪大用,韦氏父女野心昭然若揭,朕若不为此,亡故后何以面对列祖列宗,何以护佑大唐江山!”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皆知皇帝心意已决,再多言也是无益。“陛下圣明。”裴炎率先躬身领旨,其他大臣也纷纷击掌,俯首。
李治看着他们,缓缓点头:“既如此,裴炎拟诏传于宗正韩王元则办理,不得有任何差池。”
“臣遵旨!”
一场决定大唐命运的御前会议就此结束。殿门缓缓打开,阳光洒了进来,却照不进殿内众人心中的阴影。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殿内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息。
此时,东都洛阳东宫内,李显正与太子妃韦氏对坐用早膳,气氛温馨而宁静。“殿下,今日气色不错。” 韦氏微笑着为他夹了块糕点,“听闻陛下身体日益康健,真是社稷之福。”李显似笑非笑地抽了下嘴角,心中却总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安。自从父皇病愈后,他总觉得那道审视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凌厉。
就在此时,一名小黄门急匆匆地从殿外奔来,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的诏书,高声唱喏: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绍祖宗之洪基,统御万邦,聿求元良。皇太子显地居嫡长,嗣膺储副,然性行昏惰,德业无称,昵比小人,委任外戚,怠弃宗庙之重,狎玩君亲之训,不可以承宗庙、奉社稷。朕深思远虑,为天下苍生计,今特降册命,废黜皇太子显为庶人,改封广陵郡王,仍令赴任藩邸,不得留滞京师。
於戏!天道无私,惟德是与,庶其祗膺新命,克慎厥躬,钦哉!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广陵王接旨啦!”
李显与韦氏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连忙起身整衣,恭迎圣旨。
诏书展开,宣旨内臣那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广陵王……”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李显耳边炸开。他只觉得大脑 “嗡” 的一声,一片空白。手中的牙牌笏板 “哐当” 一声坠落在地。
他不是被废为庶人,这让他免去了沦为阶下囚的命运。但这一纸诏书,同样冰冷地剥夺了他作为储君的一切 —— 权力、地位,以及那触手可及的皇位。
“殿下……” 韦氏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扶住了李显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满是惊慌与不解。
李显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的诏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父皇…… 你好狠的心!”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诏书,双手剧烈地颤抖着。那 “广陵王” 三个字,仿佛化作了利刃,一刀刀剜在他的心口。
“我做错了什么?!” 他仰天狂吼,声音嘶哑,“不过是一时失察,让岳丈代劳了几日政务,便要如此待我?!”
殿内的宫人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不敢抬头。韦氏紧紧抱住他,泪水夺眶而出:“殿下,息怒!陛下此举,或许…… 或许另有深意。”“深意?” 李显抓住韦氏的手腕,眼中充满了疯狂的绝望,“他的深意,就是将我这个碍眼的太子打发得远远的!哼,什么对五皇兄父子情深啊?不过是和长兄,还有六皇兄,我一样都是陛下摘去的瓜罢了!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我不过是犹尚可罢了!”
他环顾这座熟悉的宫殿,眼中满是留恋与不甘。这里的一砖一瓦,他曾以为,会是他未来权力的中心。而现在,他却要像颗被摘去的有碍其他瓜果生长的烂瓜般,被随意拔除扔到无人知道的角落。
“大王!”韦氏强忍着恐惧,低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殿下还在,只要我们……”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显粗暴地打断:“够了!”他甩开韦氏的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在殿中踱来踱去。良久,他突然发出一声神经质般的大笑,笑声凄厉而绝望。
“好!好一个大王哈哈哈!” 他猛地将诏书掷在地上“父皇真够无情,真够狠绝的。”他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骤然跌落为一个普通的藩王,这种巨大的落差,几乎将他彻底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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