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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父亲林建国的咳嗽声闷得发沉,像钝刀子在林凡心上一下下割。他看着父亲弯腰扛起那柄锄头,锄刃磨得发亮,却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层黯淡的光,连点锐气都没有。接着,那干瘦佝偻的身影便沉默地挪出大门,融进了土路上那群同样沉默的灰色人流里 —— 他们都朝着田地去,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奶奶收拾完碗筷,又颤巍巍地拎起墙角那个破旧的藤筐。藤条断了好几根,用粗麻线勉强缝着,边缘还耷拉着几根散碎的藤丝。看那样子,是要去村外转转,看能不能再寻些能吃的野菜,或者捡点枯枝当柴火。那几只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母鸡,围着她脚边转来转去,咯咯叫着讨要吃食,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可谁都知道,家里根本没多余的粮给它们。
整个家,就像一架跑了几十年的老旧机器,每个零件都磨得发亮,却布满了裂痕,在生活的重压下吱呀作响,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架,却还凭着一股本能,艰难地转着,不肯停下。
林凡站在原地没动,方才因 “收废品”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点兴奋,像被泼了盆冷水,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连点热气都没剩。
扁担?箩筐?启动资金?
他扫了眼这个家徒四壁的院子,土坯墙裂着缝,柴火堆得稀稀拉拉,除了锅碗瓢盆、桌椅土炕这些过日子的必需品,连件多余的东西都找不到,更别说能拿去变卖、或者当工具用的物件了。那些少得可怜的 “家当”,每一件都拴着这个家的生计,动一下都可能让日子断了顿。
再说 “收废品” 这事儿,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尤其还是这么个封闭的村子,跟 “捡破烂的” 没两样,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背后说闲话的。他自己倒不在乎这些冷言冷语,可不能不顾家里人的脸面。父亲那张总是皱着眉、透着愁苦却又格外固执的脸,仿佛已经摆在眼前,明明白白预示了可能的反对。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来,裹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觉得沉。满脑子想法,却像被堵在死胡同里,连条能走的路都找不着。
他深吸了口空气,清冷的风裹着土腥味钻进肺里,稍微清醒了点。不能总困在这小院里,得出去走走,真真切切看看这个时代的样子,说不定能从角落里找到点缝儿。
林凡抬脚走出院子,踩在村里坑洼的土路上。路不平,石子硌得脚底发疼,深秋的风卷着黄土,往脸上扑,吹得人满嘴沙尘,牙碜得慌,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道路两旁的土坯房矮矮的,屋顶盖着茅草或陈旧的灰瓦,墙面上刷着褪色的标语 ——“农业学大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红色的字迹被雨水冲得模糊,边角还卷着皮,却还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硬气,牢牢印在墙上,也印在人的心里。
几个穿补丁棉袄的孩子在路边玩,有的滚铁环,铁环撞在石头上叮铃响;有的抽陀螺,鞭子甩得啪啪脆。见林凡走过来,孩子们都停了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 前几天他烧得说胡话,在村里也算个 “名人” 了。他们的脸蛋冻得通红,鼻涕挂在鼻尖上,有的还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可眼神却亮,透着没被生活磨过的单纯和懵懂。
走到村口,就看见那间代销点。就是个比普通民房稍大些的土坯屋,门口挂着块破木牌,红漆写着 “红星代销点”,漆皮掉了大半,连 “星” 字都缺了个角。窗台上摆着几个空玻璃瓶,落满了灰,看形状像是以前装过糖果或饼干,现在空空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寒酸。柜台里站着个中年男人,脸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守着货架上那点可怜的商品:最便宜的 “经济烟”,一毛五一盒;火柴,两分钱一盒;还有粗盐、黑乎乎的肥皂,几匹颜色单调的蓝布和黑布。一个老太太正趴在柜台上,用颤抖的手数着几分几角的毛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想换一小撮盐,那认真的样子,像在做什么天大的事。
林凡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酸酸的。这就是现在的买卖,啥都缺,紧巴巴的,看得人心头发紧,连气都不敢大口喘。
他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村里的打谷场。秋收快收尾了,场院里堆着几垛没脱粒的庄稼,秸秆干得发黄,一碰就掉渣,空气中飘着尘土和干草混合的味道,还有点晒透了的粮食气息。几个社员靠在农具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生产队长派下午的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乏劲,连晒太阳都像是在熬时间。
他们的话顺着风飘过来,断断续续钻进林凡耳朵里。
“听说知青点那几个,托关系弄着回城指标了?”
“啧,人家有门路呗,咱比不了。咱就是土坷垃里刨食的命,别想那些不着边的。”
“年底分工分,不知道能分几个钱?去年忙到头,倒欠队里两块八,今年看样子也悬。”
“还能咋过?凑活呗。听说南边有些地方,有人偷偷搞副业,卖自己种的菜、编的筐,被逮住可不得了,说是投机倒把,要批斗的。”
“可不敢瞎搞!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本分,别到时候钱没赚到,还惹一身麻烦,连累家里人。”
话里全是对日子的无奈,对未来的迷茫,还有点藏不住的羡慕 —— 羡慕那些能离开农村、摆脱土地的人。“副业”“投机倒把” 这些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时,声音都压得低,带着点忌讳,像碰不得的雷,生怕说多了被人听见,惹来是非。
林凡没出声,就站在边上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心里那点想 “做生意” 的火苗,被这现实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好几次都快灭了,又凭着点不甘,勉强燃着。政策的绳还绷得紧,人们的心思都绑在土地和集体上,稍微出格的想法,都可能招来麻烦,没人敢轻易试。
他又晃到了村小学。几间土坯房比民房还破,墙皮掉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黄土,窗户上蒙着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掀走。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有气无力的,拖着长长的调子:“人 —— 口 —— 手 ——,山 —— 石 —— 田 —— 土 ——” 一个穿旧中山装、戴深度眼镜的老教师,手里拿着戒尺,在教室里慢慢走,时不时停下来,用戒尺敲敲黑板,提醒走神的孩子,可连他自己,声音里都透着股疲惫。
知识改变命运?对这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能认几个字,会算工分,知道自家的地在哪,大概就是读书的全部用处了。高中?大学?太远了,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够不着,连想都不敢多想。
林凡站在教室外,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看着窗户里那些稚嫩的小脸。孩子们坐得笔直,可脸上的神情,却和大人一样,带着点麻木,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未来,大概率还是要埋在土里。他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心里又酸又闷,一股想打破这一切的冲动,和深深的悲哀撞在一起,搅得他胸口发疼。
就在他心情沉得厉害,打算转身往回走时,一阵有节奏的响声,突然从村口那边传过来。
“叮铃铃…… 叮铃铃……”
跟着铃声的,还有个苍老的吆喝声,拖得长长的,在安静的村子里格外清楚:“收 —— 破 —— 烂 —— 嘞 ——!鸡毛鸭毛换糖 ——!破铜烂铁换针 ——!”
林凡猛地抬头,心脏像被那铃声敲了一下,咚咚跳得厉害,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是他!昨天脑子里闪过的那个 “引路人”—— 王大爷!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满脸皱纹像刻上去的,穿着件油腻腻的破旧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推着一辆吱呀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慢悠悠从村口进来。自行车后座两边挂着两个大竹筐,里面装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看着沉甸甸的,把车轱辘都压得有点弯。车把手上挂着个锈迹斑斑的铁铃铛,还有个拨浪鼓,鼓面都破了,露出里面的木芯。
王大爷的出现,像颗石子投进林凡心里的死湖,瞬间溅起了水花,连带着沉下去的希望,都跟着晃了晃。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睛紧紧跟着那个身影,连眨眼都忘了,生怕这画面是自己想出来的幻觉。
王大爷看样子常来这村,熟得很。他不紧不慢地蹬着车,遇到有人在家门口坐着,就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铃铛上的灰,摇两下,再扯着嗓子喊两句。那吆喝声不高,却带着股特别的调子,能让人一下子就听明白。
几个孩子立马从路边跑了过来,围着自行车转圈圈,眼里亮闪闪的 —— 不是想看那些废品,是盯着筐里那些能换的东西: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一小包一小包的针线,还有偶尔能见到的、用粗纸包着的麦芽糖。
一个妇人从院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几根晒干的鸡毛,还有一小卷破塑料布,边角都磨毛了,看样子是攒了好久。她走到王大爷跟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跟他讨价还价,想多换点东西。最后换走了两根绣花针,还有一小块水果糖,糖纸都磨得看不清颜色了。妇人脸上露出点难得的笑,小心地把针别在衣襟内侧的布兜里,又把糖揣进外衫口袋,用手按了按,大概是要留给孩子吃。
又有个老汉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摔掉了把手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黑铁,缸底还有个小破洞。王大爷接过来,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扔进身边的竹筐里,然后从另一个筐里拿出几块用粗草纸包着的麦芽糖,黑乎乎的,还沾着点灰,递了过去。老汉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接过糖揣进怀里,慢慢往回走,走两步还回头看一眼,像是怕糖被人抢了似的。
林凡就站在不远处的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得仔细极了。看王大爷怎么跟人说话,怎么用手掂量那些 “破烂” 的重量,怎么根据东西的好坏定价;看他筐里收的都是些啥 —— 废纸、破布、烂铁皮、旧塑料瓶、碎玻璃、断了腿的瓷碗…… 大多看起来都一文不值,扔在路边都没人捡。他也看那些村民,拿出这些 “垃圾” 时,脸上没多少不好意思,反而是一种 “物尽其用” 的坦然,甚至因为换到了需要的小物件,眼里还透着点满足,好像完成了件重要的事。
这一刻,“收废品” 不再是脑子里一个模糊的想法,而是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画面 —— 有点粗粝,有点寒酸,却很实在,实实在在能换来东西,能解决眼下的小麻烦。
他的心又热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烧着了,连手脚都跟着有点发颤。
这条路是真的能走!虽然看着卑微,干着辛苦,可它能转起来!能把别人眼里没用的东西,变成有用的针、线、糖;能让那些被扔在角落里的 “破烂”,换回来能解燃眉之急的东西,甚至是能让孩子甜一下嘴的小欢喜!
王大爷收完这条巷子,又摇着铃铛,慢悠悠地往另一片房子蹬去。孩子们追着自行车跑了一段,直到看不见车影,才恋恋不舍地散开,嘴里还在讨论着谁换了糖,谁换了针。
林凡还站在原地,眼睛亮得很,像有光在里面闪。王大爷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还有筐里那些不起眼的 “破烂”,好像给他灰蒙蒙的前路,照进了一束光 —— 不算亮,却足够让他看清脚下的路。
之前的犹豫和担心还在,比如怎么凑工具,怎么跟家人说,怎么面对村里人的眼光,可这些都已经被一股更硬的决心压下去了。比起一家人饿肚子的苦,比起看着家人被穷日子熬得没了盼头,这些困难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扁担箩筐?可以找邻居家借,实在不行,就自己用树枝和麻绳编个简陋的筐,总能凑出来;启动资金?家里那点钱动不得,可他能先不用钱,用 “以物易物” 的法子 —— 比如用家里的旧东西换别人的废品,再拿着废品去换糖、换针,慢慢攒;面子?家人的反对?在能活下去、能改变命运的决心面前,这些都能扛过去,大不了多跟家人说说,让他们明白这不是瞎胡闹,是能挣到东西的正经营生。
他猛地想起院里那堆 “破烂”—— 几个破陶碗、几根锈铁丝、一捆旧报纸,那不就是现成的、不用花钱的 “第一批货” 吗?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里喊,喊得他心都跳快了,连血液都跟着热了起来:
就这么干!就从收废品开始!这是眼下唯一能走通的路!
他猛地转身,不再犹豫,大步往家走。脚步虽然还有点虚,毕竟刚退烧没几天,可每一步都踩得实,带着以前没有的坚定,连腰杆都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可就在他快走到院门口,手都快碰到那扇吱呀响的木门,准备冲进去收拾那堆 “破烂” 时,却突然停住了脚,连呼吸都跟着顿了。
院子里,奶奶正跟一个人说话。不是父亲 —— 父亲还在地里上工,要到中午才回来。是个穿着蓝色涤卡上衣的中年男人,衣服看着比村里人的体面些,没有补丁,领口也系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点灰都没有 —— 是生产队的会计,赵有财。
赵有财手里拿着个蓝色封皮的小本本,眉头皱着,脸色不太好看,正对着奶奶说着什么,嘴一张一合,语气听起来有点急。奶奶佝偻着背,头低得快碰到胸口,脸上满是窘迫,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摆手,像是在求情,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为难。
林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被什么重东西砸了一下,连带着刚热起来的血,都跟着凉了半截。
赵会计怎么会来?他这个时候来家里,还拿着账本,是为了什么?难道…… 是队里又要催缴什么钱?还是家里之前欠队里的工分,要清算?
他刚刚燃起来的那点雄心,还有对未来的盼头,瞬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意外,蒙上了一层阴影,连那束刚照进来的光,都好像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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