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剑起青冥录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九章 旧友与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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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逍然在钱府门前即将拔剑复仇的千钧一发之际,被童年玩伴路益拦下。一顿粗茶淡饭,一句十年之约,暂时平息了少年心中的风暴。

    叶逍然的手指已触到怀中那冰冷坚硬的青冥剑残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钱府那两扇朱红大门在他眼中扭曲、膨胀,仿佛化作了吞噬他妹妹蓁蓁的血盆大口。胸腔内,那股由仇恨与绝望交织而成的风暴几乎要破体而出,摧毁眼前的一切。

    就在他即将拔出剑骸的瞬间——

    “啪!”

    一只粗糙厚重的手掌,带着十足的力道,猛地拍在他的左肩上,打断了他那凝练到极致的杀意。

    叶逍然浑身剧震,蓄势待发的灵气险些失控反噬。他霍然转头,眼中是未曾消散的、如同实质的冰寒厉芒。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带着嬉笑、晒得黝黑的脸庞。来人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沾满泥点,脚下是一双磨得几乎透底的草鞋。

    他看起来和叶逍然年纪相仿,身形精壮,眉眼开阔,此刻正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却格外洁白的牙齿。

    “好你个叶逍然!真他娘的是你回来了啊!”那少年嗓门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粗豪,“刚才在街口听人说有个像你的小子往这边来了,我还不信!咋的?现在发达了,跟着官军回来了,眼睛就长到脑门上去了?路过咱这平安集,连看都不来看我路益一眼?”

    路益。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叶逍然被仇恨冰封的心湖,试图撬开一道缝隙。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遥远童年的模糊画面,如同沉渣般泛起——两个光屁股的瘦小身影在泥地里打滚,一起上树掏鸟蛋,一起在寒冷的破庙里挤作一团互相取暖,一起被钱胖子和他的狗腿子追打得满街跑,然后互相搀扶着,舔舐伤口……

    他是路益,那个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叶逍然童年时代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是在他和妹妹最艰难时,偶尔会偷偷塞给他们半个窝头或者一颗野果的人。

    叶逍然周身的杀气凝滞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这不合时宜的熟稔。

    路益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刚才险些踏入鬼门关,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叶逍然身上那令人心悸的气息变化。他用力又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手感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但他只当是军队里吃得好,浑不在意地调侃道:“咋?不认识了?还是真当了大人物,不认我这穷兄弟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揽住叶逍然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和蛮横:“走走走!甭管你回来干啥,天大的事也得先放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必须跟我去喝两碗!我知道你小子现在能耐了,但在我这儿,你还是那个叶逍然!”

    说罢,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浑身僵硬的叶逍然从钱府那两扇象征着无尽屈辱和仇恨的大门前拉开,朝着与那朱红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叶逍然被他拖着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钱府的门楣。那“钱府”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依旧刺眼。仇恨的毒火在心底不甘地跳跃着,嘶吼着,催促他立刻转身,拔剑,血洗此地。

    但路益那只粗糙、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箍着他的手臂,一股纯粹、质朴,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热流,通过这接触,硬生生将他从复仇的深渊边缘拽了回来。他体内奔涌的灵力缓缓平复,那蠢蠢欲动的青冥剑残骸,也重新沉寂下去。

    路益将他拉到了集子西头,一家连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挑着个破旧布幡的露天摊子。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几个长条板凳,便是全部家当。锅里熬着翻滚的、不见油星的杂菜汤,旁边摞着些灰褐色的杂面饼子。

    “老板娘,老规矩!两份汤,四个饼!今天给我兄弟接风,汤里多舀点干货!”路益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大声吆喝着,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盛宴。

    他接过老板娘端上来的两大海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菜汤和四个硬邦邦的杂面饼,将其中一份推到叶逍然面前,自己则拿起一个饼子,用力掰开,泡进汤里,然后“呼噜呼噜”地大口吃了起来,吃得香甜无比。

    “吃啊!愣着干啥?”路益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饼渣,看着依旧有些失神的叶逍然,“比不上你们军里的伙食,但好歹是口热乎的!快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儿?”

    叶逍然看着眼前这碗清汤寡水,又看了看路益那满足而毫无阴霾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拿起了一个饼子,学着他的样子,掰开,泡进汤里。

    温热的、带着淡淡咸味和野菜清苦的汤汁浸软了干硬的饼子,入口粗糙,却有一种奇异的、属于“活着”的真实感。这味道,将他从血腥复仇的幻境,拉回到了这破败、艰难,却又残留着一丝微暖的人间。

    “可以啊,小子!”路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挤眉弄眼,“听说你都混进凌家的亲兵队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怎么样?京城是不是遍地黄金?凌家小姐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漂亮?你小子,算是熬出头了!”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毫不作伪的替朋友高兴。他没有问叶逍然为何能修炼了,没有问他为何站在钱府门前,更没有问那个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名字——蓁蓁。

    叶逍然默默地吃着饼,喝着汤。起初,他还沉浸在复仇被打断的烦躁与不甘中,但渐渐地,路益那喋喋不休却又充满生命活力的唠叨,像是一把钝锉子,一点点磨掉了他心头的冰棱。他没有多说自己的经历,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答“还好”、“不是那样”。

    他看着路益。这个和他一样在苦难中泡大的少年,没有被生活压垮,没有沉溺于仇恨,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顽劣的乐观和对生活最本真的热情。他穿着破旧,吃着简陋,却仿佛拥有着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颗未被仇恨侵蚀的、鲜活的心。

    自己呢?琵琶骨尽碎时没有哭,在战场上面对凶狠的狄人的时候没有哭,可此刻,坐在这简陋的食摊前,听着童年好友毫无心机的絮叨,看着碗里清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种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平静,交织着涌上心头。

    那碗汤,那个饼,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像是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照进了他几乎被黑暗完全吞噬的世界。

    他终于放下了那只粗陶碗,碗底与粗糙的木桌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叶逍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要随军去潼谷关了。”

    路益正举起海碗准备喝光最后一口汤,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仰头“咕咚咕咚”喝完,用袖子一抹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多了几分郑重:“嗯,听说了,北边不太平。去吧,是条汉子!在凌家军里,总比窝在这破集子里有前途!”

    他放下碗,看着叶逍然,眼神清澈而真诚:“我也要走了。”

    叶逍然微微一怔。

    路益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望向远处集子外苍茫的天空:“守着这破集子有啥盼头?我打算去南边看看,听说那边商路多,机会也多,码头扛包也好,给人当护卫也罢,总能混口饭吃,说不定还能攒点钱,娶个婆娘呢!”他的语气依旧轻松,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仿佛离开故土只是一次寻常的远行。

    两个少年,一个要北上赴战场,一个要南下谋生路。

    短暂的沉默后,路益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逍然,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

    “逍然,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咱们约定个日子吧!十年!就定在十年之后!”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望向天空,似乎在计算着日期,最终笃定地落下:“十年后的中秋节!不管咱们到时候在哪儿,混成了啥样,是当了将军还是依旧是个穷光蛋,都必须回到这平安集,回到这小摊子前,再聚一次!”

    中秋节,这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对于他们这两个无家可归、亲人零落的少年来说,彼此的友谊,便是唯一的牵绊,是他们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团圆”。

    叶逍然看着路益那郑重其事却又带着熟悉痞气的脸,心中那最后一点翻腾的杀意,奇异地彻底平复了。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约定,加上了一层时间的桎梏,暂时沉入了心底。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好。十年后的中秋节,我们回来重聚。”

    没有击掌为誓,没有对天盟约。只有在这破旧食摊前,两个身无长物的少年,用一个关于时间和节日的承诺,为彼此动荡不安的命运,打下了一个坚实的锚点。

    路益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着听你当上将军的故事!”

    叶逍然也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钱府的方向,目光复杂,却已不再是纯粹的毁灭冲动。他收回目光,落在路益脸上,点了点头:“保重。”

    “你也保重!”路益挥挥手,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大步流星地向着集子南头走去,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充满力量。

    叶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转过身,向着大军驻扎的方向,迈步走去。

    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依旧冰冷,潼谷关的方向杀气隐隐。前路未卜,生死难料。

    但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沉重的仇恨与责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团圆的约定。

    十年,中秋。

    这承诺,如同在无尽暗夜中点亮的一盏微弱灯火,虽不明亮,却足以指引一个漂泊的灵魂,在漫长的别离后,期盼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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