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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夫子捻着胡须,连说了三声“善”,他们刚来时那股子刻意的高高在上淡了些,多了点真心的味道。“文启兄说得在理,璞玉是得早入考场磨一磨。我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明年也要下场去搏一搏那功名。到时候县试考场上,说不定就能碰上明远贤侄了。
若都能过了县试,有了府试资格,再看有没有那份运气和本事,闯过府试、院试,去争那秀才的功名!若真成了,也是咱们这一方水土的文运!”
他说着,目光扫过回廊下那些正探头探脑的自家弟子,声音提了提,颇有些激励的意味。
这头话音刚落,回廊那头就传来一阵喧嚷,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起哄和笑声。
显然,孙夫子带来的新鲜感过去,那些年轻气盛的书院学子们闲不住了,自发搞起了活动。
王明远竖着耳朵听,就见一个年约二十、穿着簇新绸衫的学子,唰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回廊中央开阔处,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调子:
“诸位同窗!今日天朗气清,满池风荷亭亭玉立,正是作诗的好时节!小弟不才,抛砖引玉,就以这‘荷’为题,作首诗助兴如何?” 他目光扫了一圈,带着点压不住的得意。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
古人这思维跳跃的,刚才还在谈经论道,一眨眼就转到斗诗上了?这无缝衔接的本事,真让他这“前理科生”有点跟不上趟。
他下意识地往赵夫子身后又挪了半步,恨不能缩成个影子。
那学子拱手环揖一圈,便清了嗓子诵道:
碧沼擎华盖,红妆映日新。
风摇千柄翠,露浥一池春。
鱼戏叶间影,蜓窥蕊上珍。
淤泥浑不染,自诩是花神。
诵毕,四下一时静默。王明远细细思考——词句倒算工稳,平仄也大体合规,只是“擎华盖”、“自诩花神”稍显刻意,“鱼戏”“蜓窥”堆砌物象却少灵动,与自己那“庭隅立劲骨”的笨拙如出一辙,全无荷之神韵。
他暗叹一声,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露浥”、“浥”字用得精妙,忙在心中默记:此字可状湿润清新之态,日后咏花木晨露当可借用。
“我也来!我也来!”
那年轻学子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形微胖、同样二十上下的学子就迫不及待地举手,跟课堂上抢答似的,生怕慢了一步。王明远看得直咂舌,这竞争意识,真够强的。
那胖学子得了首肯,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往前一站,张口就来:
风来暗香满,凌波谁解语?
翠减愁煞人,犹向秋塘立。
芳心千丝绕,不系兰舟住。
冰魂寄月明,莫逐流萍去。
此诗一出,低语声嗡然四起!“妙啊!”一个头戴方巾的学子击掌赞道,“‘风来’化用‘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境,却翻出新意,以‘暗香’点荷魂!‘翠减’直追‘绿肥红瘦’之笔法,未言秋而秋意自现,更以‘愁煞人’三字,将无情物赋予离人之愁绪,真真点铁成金!”
另一人接口:“结句尤佳!‘冰魂寄月明’喻高洁,‘莫逐流萍’警漂泊,托物言志,深得风人之旨!”
此诗借荷之荣枯,暗抒人生际遇之叹,意象虽仍偏重传统,但情思流转自然,比方才那首生硬堆砌强出太多。
就是尚未到秋季,有点强说忧愁的感觉,不过这几个用词还是很巧妙的。
他心中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又添了几笔:冰魂喻高洁,流萍指漂泊。
“好!那我也试试!” 一个高瘦个子的学子站了起来,声音清朗,带着点淡淡的傲气,“小弟也献丑一首。”
他踱步到湖边,目光掠过摇曳的荷花,略一沉吟,朗声道:
“曲沼浮香远,新荷带露娇。
风翻千柄绿,日映万花娆。
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
此身何所似?云外一仙标。”
此诗一出,廊下顿时安静了不少。
高瘦学子这诗明显又比胖学子的高了一个档次。
起笔“浮香远”、“带露娇”就抓住了荷的清新感,“风翻千柄绿,日映万花娆”动态十足,画面鲜活。
后两联“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暗含品格,“云外一仙标”的比喻也算巧妙。
虽然“娆”字用得稍显轻佻,整体却流畅自然,紧扣主题,意境也开阔了不少。
“好!‘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道出了荷之本心,身在泥淖,志存高洁!张兄此句,深得我心!” 立刻有人高声点评。
“是啊,‘云外一仙标’,这比喻新奇贴切,把荷的仙姿写活了!”
“张兄才思敏捷,实乃我书院翘楚!”
周围一片附和赞誉之声,高瘦学子矜持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色,坐了回去。
孙夫子抚须微笑,目光扫过王明远和赵夫子,带着点显摆的意味:
“文启兄,明远贤侄,方才最后作诗这位,是鄙人不成器的弟子张允,刚过十八。
虽愚钝,在诗赋上倒还有些微末灵性,算是书院里尚可一观的。明年,他也准备下场一试了。”
赵夫子目光平静,只微微颔首:“此子心思灵动,意象捕捉颇准,‘风翻千柄绿’一句尤其传神。假以时日,诗道可期。” 评价中肯,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明远则老老实实地拱手,声音清晰:
“张兄此诗,意象生动,格律工整,更兼气韵贯通。小子自愧弗如,远不能及。”
他是真心的。人家这诗做得有里有面,自己那拼凑的玩意儿,确实没法比。
他话音刚落,回廊对面,一个坐在角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学子,眼珠一转,突然提高了声音:
“王兄过谦了!方才听孙山长言,王兄可是蒙学中的英才,通五经,明义理!我等今日斗诗,岂能少了王兄这份精彩?王兄,也让我等开开眼,见识见识蒙学高才的诗作如何?”
这话一出,瞬间点爆了气氛。
“正是!正是!王兄莫要藏拙!”
“孙山长和赵夫子都如此看重王兄,定有惊人之作!”
“王兄,请!”
“请王兄赐教!”
起哄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王明远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他们就想看看,这个被山长特意点出来、据说“天才”的蒙学小子,在吟诗作赋上,是不是也有两把刷子?
王明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颊瞬间就烫了起来,耳朵根都红了。他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赵夫子。
赵夫子面色如常,枯瘦的手在他背后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按,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明远,你便也试作一首吧。不必拘泥,直抒胸臆即可。”
王明远心里叫苦不迭。
直抒胸臆?他现在胸臆里只有一堆浆糊!《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飞快地在脑子里翻页,搜索着所有跟“花”、“香”、“水”、“绿”沾边的词。
荷花?荷花相关的词他还没系统地搜集整理过啊!
情急之下,他只能生搬硬套。脑子里努力回想前两天在路边看到的一种野花(好像叫什么水蓼?),红艳艳的,也是长在水边。
管它呢,先拿来充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开始吟诵:
“陂塘水色清,映日泛霞明。
茎直撑圆盖,叶舒承露晶。
风来香暗送,雨过翠犹盈。
虽自淤泥出,冰心未染尘。”
念完最后一句,王明远感觉自己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现场有一瞬间的寂静。
“呃……”
片刻后,一个学子犹豫着开口点评,“王兄此诗……格律倒是工整,对仗也算稳妥。‘茎直撑圆盖’、‘叶舒承露晶’摹形尚可……只是……”
他旁边的人接了下去,语气还算客气:“只是‘映日泛霞明’这‘霞’字,荷花多为粉白、淡红,少有映日如霞那般浓烈的色彩,倒像是写的别的什么花……‘风来香暗送’尚可,但‘翠犹盈’又稍显泛泛,不若张兄‘千柄绿’那般鲜活……不过整体也算中规中矩,通顺达意了。”
“对对,王兄初作,能如此已属难得!”
“至少字字紧扣,没跑题!”
众人七嘴八舌,话语里多是客气的鼓励,但也点出了要害——辞藻还行,就是不太搭调,有点指鹿为马,硬把其他花往荷花上套的感觉。
王明远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里满是诚恳的羞愧:“惭愧!实在惭愧!小子才疏学浅,于诗赋一道确实愚钝,方才之作,牵强附会,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受教,小子回去定当加倍用功,勤学苦练,不负夫子教诲,不负诸位同窗期许!”
这番话说得实在,姿态也低,倒让那些本想看笑话的学子们不太好意思再说什么刻薄话。
孙夫子也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哈哈一笑:“少年人,知耻而后勇!有此心志,便是好的!好了好了,诗也作过了,来来来,上些果品清茶,诸位随意坐谈,切磋学问也好,闲话也罢,尽兴即可!”
仆役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切好的时令瓜果、清香的茶水、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分置到各张小案上。廊下的气氛顿时缓和松弛下来。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还在争论刚才的诗句,有的在品评时文,有的则谈论着府城的见闻和听来的科场轶事。
王明远跟着赵夫子,在一处稍僻静的角落坐下。他没有主动去攀谈,只是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周围传来的各种声音。
那些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府试如何搜检、某位学政喜好何种文风、某年考题如何刁钻的议论,还有学子们随口吟诵出的某篇时文中的佳句。。。
他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心里默记,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同时,刚才那几首斗诗,里面的描述词也要记下。他暗暗发狠:回去就把《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花木篇”单独拉出来,重点攻关!荷花、梅花、菊花、竹子、松柏…这些科举诗词里的常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每天观察一种,把它们的形、色、香、生长习性、象征意义,还有古人写过的所有好词好句,统统收集整理出来!就像前世搞科研建数据库一样,分门别类,建立索引!
不就是写诗吗?不就是堆砌意象、借物喻人、最后拔高主题吗?
套路摸清了,材料备足了,就算憋不出绝世好诗,弄个四平八稳、挑不出大毛病的应考之作,总能办到吧?
其实不是王明远不想当文抄公,他也想舒舒服服的当个文抄公然后躺平当个诗圣,但是之前在夫子的给的诗集里竟然发现了一些一百多年后的诗句,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看来历史不光拐了个弯,很多原定时空的诗句也乱了套了。
万一他“作”出的诗,恰好是这个时代已经存在的,或者被指认风格与某个已故(或未故)的名家雷同,那他“抄袭”的帽子就扣死了!
在这个时代,文人一旦背上“抄袭”的污名,别说科举功名,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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