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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天安顿好后,第二天一早,晨光初透。王明远拒绝了大哥的陪同,自己背好书箱,踏着青石板路走向府学,毕竟府学就离得不远。
今日,他要去府学敲定旁听事宜。
府学坐落在城东文脉汇聚之地。
远远望去,一片庄严肃穆的青灰色建筑群巍然矗立。
朱漆大门高逾丈许,铜钉森然,门楣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长安府学”四个遒劲大字。
门前两尊石狮踞守,目视前方,凛然不可侵犯。
告知门口的门房他找李教谕,来自永乐镇,名叫王明远。
等了一会后,便有个仆役模样的人出来,带着他往府学内部走去。
踏入府学内部,王明远顿眼前一亮。
一条宽阔的青石主道笔直延伸,两侧古柏参天,重重院落沿中轴线次第铺展,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墨的沉静气息。
仆役引着他穿过仪门,绕过藏书阁区域,走向西侧一片相对朴素的斋舍区。
在一间挂着“明伦堂”牌匾的侧厅内,他见到了夫子信上的李明澜李教谕。
李教谕年约四旬,身形清癯如竹,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直裰,袖口洗得微微发白。
他正伏案批阅课业,闻声抬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学生王明远,奉恩师赵文启之命,特来拜见李教谕。”
王明远双手奉上赵夫子的亲笔信函,深揖及地。
李秋同接过信,并未立刻拆看,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展开信纸。
室内只余纸页翻动的轻响和窗外隐隐的松涛。
良久,他放下信,指节在信笺上轻轻一叩:“文启兄多次来信,都将你比为璞玉浑金。不过模样倒还周正,”
他顿了顿,眼中锐光更盛,“只不知这内里的学问,经不经得起府学的风刀霜剑?”
考校如锋,初试锋芒。
“‘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何篇?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与孔子原意可有相悖之处?”
李教谕的问题如冷箭,钉入根基,这正是考察他的基础典籍记忆与经义辨析能力。
王明远略一凝神,拱手作答:
“回教谕,‘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篇。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原是解‘器’之特质 —— 器物各有定用,不能相通;而孔子言‘君子不器’,意在明君子当超越器物之局限,德能周备而不专于一途。
二者实不相悖:朱子明‘器’之‘定用’,正反衬君子当求‘通德’,恰与孔子原意相呼应。”
李教谕眼中微亮,追问:“若以此题作文,破题当如何承‘道器之辩’?”
王明远略一沉吟:“圣人不器,惟道贯乎器也。
器若舟车,各适其用;道如江河,万流归宗。
君子体道而用器,犹匠执绳墨运斧斤,虽借器成事,终以明道为归,故能不滞于器而德用无穷......”
李教谕颔首,继续问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此语出《论语》何处?制艺破题当如何承‘本’字?”此番直指科举实务。秀才考试首重八股破题能力,需精准诠释经典文句。
“出自《学而》篇,”王明远略一沉吟,“若作此题,破题可曰:‘圣贤示人返朴,盖本者道所由生也。’承题则申:本在孝悌,孝悌乃仁之本,仁为德之本……”
。。。。。。
几番考校后,室内一片寂静。
李秋同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
他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眼底深处那抹审视的寒冰,已悄然融化为一丝认可。
“文启兄确未看错人。”
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锋锐,
“府学每日辰时三刻开讲,你每日便可来旁听。规矩只有两条:
一,只听不言,非教谕垂询,不得擅自发问议论;
二,课业文章,须与正式生员一体完成,不得敷衍。
触犯其一,立革除旁听资格。可能做到?”
“学生谨记!”王明远心头巨石落地,再次深深一揖。
随后,李秋同亲自将他引至东侧一座宽敞的讲堂。
室内青砖墁地,数十张榆木书案整齐排列。不少学子正襟危坐,研习课业。
讲堂上,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的老者正整理书卷。
李秋同走上前低语几句,交谈过后,那老者抬眼望来,目光温润如暖玉。
“李教谕已经和我说了你的情况,”
老者声音舒缓,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夫柳意,忝为本班教谕。你既来旁听,便坐于后排空位。府学规矩,想必明澜兄已与你说明?”
见王明远点头,柳教谕微微一笑,“甚好。学问之道,贵在恒心,望你好自为之。”
王明远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下,身旁一位面容清秀的同窗低声道:
“柳教谕学问精深,尤擅策论,待人也极宽和。”
话音未落,柳意已立于讲堂中央,轻击案上镇尺。
“今日续讲《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章。”
柳教谕开宗明义,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上回言‘苦其心志’,今日细解‘劳其筋骨’四字真义。”
他并未逐句训诂,而是信手拈来史例:
“昔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筋骨之劳乎?非仅囹圄之苦也!
乃其身处困厄,仍以草梗为蓍,推演天道,是筋骨之劳承载心志之苦!
再看范文正公划粥断齑于醴泉寺,寒夜抄书,指裂不辍,此非仅皮肉之劳,实以筋骨之砥磨,铸其‘先忧后乐’之器局......”
王明远听得心旌摇曳。
赵夫子之前讲解此章,多侧重精神砥砺,而柳教谕却将“筋骨之劳”具象为历史人物在极端困境中的具体实践,点明其与心志锤炼的辩证关联。
更令王明远震撼的是柳教谕剖析“空乏其身”一句:
“此‘空乏’,非仅饥馑困穷之谓也!”
柳教谕目光扫过全场,
“读书人最怕‘心’被填满——被成见填满,被浮名填满,被陈腐章句填满!
心若盈溢,新知何入?大任何承?故圣人要‘空乏其身’,清空那些淤塞灵台的泥沙,方有虚空以纳天地正气,澄澈以映万物之理!”
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教谕的声音如清泉流淌,让王明远感受颇深。
很快,讲授结束,柳教谕布置的今日的策论题目:“论漕运与边备”。
这已远超之前他所做的常规课业,更是让他感叹府学教授内容的精深。
也让自己之前获得县试案首的那点倨傲之心慢慢淡了下去,府学果然是府学!
他攥紧了拳头,掌心微汗——这趟长安,看来是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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