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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开奔走的人群,洪元一行五人身形隐入树丛中,借着暗夜的掩护,悄无声息越过前排屋舍。但也就只有靠近庄园的这排屋舍维持着完整,似乎是为了方便人居住,特意重整翻修了一次,而越往外走,越见冷清破败。
残破的泥墙屋瓦,倾塌了大片,碎石瓦砾随处可见。
荒草树木遮掩下,依稀可辨一条条斑驳的青石小道,四通八达,述说着此地曾经的喧嚣气象。
路过一面坍塌大半的石墙时,内里更是废墟成堆,规模不小,过往这里应有一座工坊伫立,洪元还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萦绕。
他略一思索,是桐油的味道。
一行人摸着月光走出近一里地,耳听得水浪翻腾,哗哗作响,前方一条大河奔腾,汹涌不息,确定后方没有敌人追上来,除了被黑衣人背着的,已彻底昏死过去的秦夫子,四人都松了口气。
“梧桐镇!”杨烈此时才转首,回望焰火燃烧之地,回答洪元先前的问题。
洪元微微一怔,略微有些困惑,杨烈笑道:“洪兄弟年纪尚轻,没听过此地也很正常。”
几人也未停驻步伐,洪元跟着武姓汉子,黑衣人身后,一边向河畔走去,一边听杨烈的讲述。
梧桐镇,位于清徐县城以东南,相距不过二十里许,环山抱水,这所抱之水便是穿州过境,流经三州数十府县的玉带河。
此镇周遭山野遍植油桐树,镇民多以桐油加工为生,大肆营造炼油工坊,因所炼桐油产量高,品质好,吸引来了大批商贾前来认购,最鼎盛时近乎垄断了临江府七成桐油贸易。
梧桐镇也因此得以繁荣起来。
然好景不长,十几年前此镇突然爆发了一场剧变,有传言说是内部争权,分赃不均,有人说是遭逢瘟疫,匪祸……更有流言说是妖鬼作祟,反正短短半年时间内繁华的市镇就破败下去,镇民纷纷抛了家业,仓惶出逃,奔流四散。
即使后来官府出马,数次迁移人口住进去,想要重启炼油,可每次都住不长久,那些迁入丁户就接二连三的逃跑,哪怕被官兵刀子顶着,当时虽则服软,后来竟宁愿遁入山林当野人。
久而久之,这镇子便彻底荒废下去,连官府都只能无奈裁撤,而关于此镇的传言却愈发的玄乎,渐渐就有了‘鬼镇’的说法。
洪元恍然。
他此身不过十八岁,没听过梧桐镇不出奇,倒是‘鬼镇’的名头记忆犹新,小时候每当‘自己’顽皮捣蛋,不肯念书的时候,父亲便会吓唬他再不听话,就会被妖魔抓到鬼镇去。
“这世上难不成真有妖鬼之事?”洪元好奇道。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武姓汉子大踏步疾行,随口回答:“某在军中之时也听过一些奇异之事,但多是道听途说,无法验证真伪,若真有那些个妖魔鬼怪,倒还真想见识见识。”
他手按刀柄,一副战意盎然,跃跃欲试的模样。
“尚未请教尊驾和这位……前辈高姓大名?”洪元拱了拱手,有些踟蹰的看了黑衣人一眼,对方蒙着脸显是不想暴露身份,不过听声音已知年岁不小。
“尊驾不敢当,本人姓武,武都雄是也。”
武都雄忽然停下脚步,本来冷冽的脸上绽放出得意的笑容,眉飞色舞:“这个名字是我那死鬼老爹花了钱找老夫子取的,某家也很满意。”
他嘿嘿笑着,挑着眉头看向黑衣人:“老杨的名字相比起来就差远了,老杨,别装闷葫芦,问你话呢?怎不回一声?还有都这个时候还戴着面巾作甚,你是哪家的闺秀?没脸见人吗?”
黑衣人‘老杨’没好气瞪他一眼,顺手拉开面巾,露出一张方面虬髯,古铜肤色,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脸来,朝洪元点点头:“老夫杨二虎。”
“见过杨前辈。”洪元又是郑重行礼,说道:“多谢两位前辈和杨兄弟的救护之恩,若无三位相助,我今夜恐怕很难走出那魔窟。”
“恰逢其会罢了,我们是自有计划,并没想着救人,你用不着谢我,要谢也该谢老天爷!”武都雄摇了摇头。
见洪元张口欲言,他摆了摆手,笑道:“好了,大丈夫行事何必婆婆妈妈,你也不必叫我们前辈,我瞧你这小子颇为顺眼,一是你有出手的勇气,二是你年纪虽轻,身手着实不弱,当然……”
“最主要还是你长得跟我年青时不能说相似,只能说简直一模一样。”
洪元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了。
杨烈瞧了眼洪元丰神如玉的风姿,又看了看武都雄狭长的马脸,忍不住腹诽:“常言道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险些就要笑出声来,忙低下头去,强行憋住。
“啪”的一声,一只大手甩了过来,打得他脑壳生疼,杨烈抬眼一看,武都雄已凑近过来,眼神锋锐:“你想说些什么?”
“没!”
“那就憋着。”
武都雄又顺手给了杨烈一记脑瓜崩,痛得后者龇牙咧嘴,另一边的杨二虎突然闷声道:“他想说,人不知丑,马不知脸长。”
“嗯?”
武都雄挑起了剑眉,眼神不善。
杨二虎看也不看一眼,只低着头走路:“你想打我,我会还手。”
“等回到了家,我们切磋一下。”武都雄提议。
杨二虎身体微顿,缓缓点头:“好,你我师兄弟也确实有些年没交过手了,让我瞧瞧你的进展。”
洪元微笑看着,那武都雄又回头看向他,问道:“你小子家住何方?”
未等洪元回话,便自顾自道:“不管你住哪里,你都已经回不去了,就是不知道你家中是否还有亲人?若是有,那就有些麻烦。”
“洪兄弟确实是回不去了。”杨烈呵呵一笑:“你那好兄弟代你签了那劳什子‘仙凡契’,其实就是卖身契,又让你按了纹印,一旦回家,那头肥猪只要想起来,都不需亲自动手,将契书往衙门一递,官府就得带人来抓你。”
洪元眼神一冷。
又想到了那个一脸敦厚相的黄胖子,曾经的同窗好友,这个仇是无论如何也是要报的,不管是自己想出这口恶气,还是为了替原主了结因果,都得去黄家走上一趟。
不过黄家在清徐县内颇有势力,想要动一动,也得从长计议,至少得对这方天地加深了解,自身实力再强一些后。
“我家在清徐县城,家中父老皆已过世,我父亲本是秀才,生前积累了些家资,田亩,还有座两进院子……”
洪元本不必讲得这么仔细,但隐隐猜测到武都雄几分心思,便把底细讲的明白了些,索性也是坦荡君子,并无事不可对人言。
“我父亲几年前过世,当时我为书院学子,艺业还算勉强,是以还能保得家产,等到朝廷罢科举后,就没有什么学子了,旁的觊觎还好说,直到那些衙门差役上门逼税征役,甚至还要补交前好几年的……”
他叹气一声:“最终只能散尽家资,保全自身,如今县城内唯一剩下的,也就石板巷两间瓦房罢了……倒是还有个二叔,可我父亲生前就跟他断了来往……”
洪元也未全都交底。
他二叔的确跟父亲关系不好,因他父亲是秀才,而二叔痴迷练武,身为读书人,自觉书香门第,自然瞧不起二叔这般不学无术。
二叔常年在外,有限的几次记忆里,二叔归家也是与父亲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但在科举取消后,洪元‘只是’交纳了所有田亩,家资财货,两进宅子,最后还落下两间瓦房容身,背后其实是有那位神秘的二叔使了力气。
毕竟,原主只是个文弱书生,可不是现在全新版本的开挂选手,背后若无人护持,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旁的不提,这副上上乘的外貌就是最大的罪过。
洪元就记得某一次险些被套了麻袋,等到第二日早上,就有几个断手断脚的地痞混混满身血污的躺在巷子里,见了他不住求饶。
等到了晌午,二叔便带了十几条身强力壮的大汉进了石板巷,往家门口一站,二叔则进屋与他待了一个时辰,留了些银子便离开了。
事实上一个时辰内也就闲聊了几句话,然后便开始相对而坐,洪元清楚,二叔来的目的,只是为了震慑那些敢伸爪子的人。
让人知晓他不是孤苦无依。
二叔闯荡江湖多年,经验老道,还能震慑县城黑白两道,应也有几分势力,短时间内倒不必担忧被连累。
但那头死肥猪瞧起来实在是有几分疯狂的架势,不能以正常人视之,还是得尽快提升自己。
武都雄点点头,身家清白,来历简单,没有挂累,根骨奇佳,越看越是欣赏,脸上带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如随我们一起走吧,某家说瞧你顺眼不是玩笑,若不嫌弃,也别叫我们前辈,如杨烈小子一样,叫我们两人一声叔即可。”
“劳烦武叔,杨叔两位了。”
洪元打蛇随棍上。
反正也暂无他处可去,而且这武都雄,杨二虎两人都像是有见识的,起码一个出自府城白鳞卫,跟着他们也能学得很多东西。
“说什么劳烦!”武都雄哈哈一笑,状甚愉快,拍了拍洪元肩膀。
一行人说话之间,脚步轻快,不片刻便抵达了玉带河之畔,在临河的一处密林中,武都雄纵身跃下,拍开了枯枝败叶掩盖下一艘乌篷小船。
杨烈赶紧跟上去,两人一左一右,手臂微微臌胀发力,将乌篷船推入了河中。
杨烈取了船桨,卓立船头,定住船身,待得一行人都上了船,将木浆往岸边用力一点,顷刻间乌篷船晃了晃,便稳稳行驶在了河面上。
杨二虎背着秦夫子进入船舱,让后者靠着船舱休息,引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耀中,见这秦夫子依旧昏迷不醒,只口中偶尔发出几句呓语,不禁一叹。
武都雄也入了船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壶酒,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
洪元自觉的与杨烈一起站在船头,找出另一块船桨,他前世小时候家门口就有条三丈宽的小河,当时还未搭桥修路,要过河就得划船,此刻强化过后的身体更是得心应手。
哗啦!哗啦!
船桨荡起,掀起清波,缓缓驶出。
明月高悬,光华若银辉,照耀得河面也算勉强可见,洪元的【明目通幽】天赋也仅是夜晚中数丈外清晰,距离太远,还是模糊不清的。
夜里行船,为求安全,并未让乌篷船驶离岸边太远,几乎贴着岸边缓流行驶,加上是顺水而下,倒也算得上平稳。
而且,几乎不用洪元,杨烈二人怎么摇浆。
杨烈也说了此行目的地,乃是毗邻清徐县的阳泉县,不过此刻入了夜,县城早已闭门,所以要暂在下游十几里的市镇歇一夜。
“那废弃的梧桐镇内,魏珍珠的那座淫窟不是短时间能建成的。”
船舱内,火光在灯罩内摇曳,武都雄,杨二虎两人又谈起了梧桐镇以及所谓‘碧梧仙境’。
“就算她三年建成,享乐三年,也就六年。”
武都雄灌了一口酒,入了喉肠,闭目享受了片刻滋味,缓缓道:“瘟疫,匪祸,妖鬼的传说由来十几年……但魏珍珠她们并没有出事,纵然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待在梧桐镇作祟,怕也至少离去了十年。”
杨二虎颔首,叹道:“还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脸上又是露出思索之色,沉吟片刻,忽而道:“庄园外那排屋子重新整修了,你说魏珍珠会不会想重启桐油工坊?”
“桐油贸易,那么大一块肥肉,若有机会,肯定是想要尝试的。”武都雄继而笑了笑:“重建工坊,还有诸多熟练的炼油工人,光是最简单的这些,那头死肥猪都搞不定,她没这个本事。”
“她没有,魏家有。”
“魏家是魏家,魏珍珠是魏珍珠,不可混为一谈。”武都雄摇摇头,脸上带着讥讽:“像魏珍珠那样的怪物,早就让魏家在府城丢尽了颜面,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愿意让她进府城,怎还会帮她?”
“别忘了魏珍珠的男人……”杨二虎点了点舱内放置烛火的小桌,意有所指。
“那位盐铁判官?!”武都雄脸色也凝重了几分。
临江府的盐铁判官周文杰,从官职上来说,仅仅只是八品小官,但因是州直属派遣,位卑权重,拥有查勘整个临江府盐、铁、茶税之权力。
周文杰手底下掌握的力量也极为可怖,光是明面上就有缉私营两百精锐,盐丁五百青壮,私底下还不知勾结了多少势力,网罗多少所谓的‘江湖好汉’。
拱卫魏珍珠那座庄园的那些壮汉,应该便是抽调的盐丁!
“我没有佩服过多少人,但这位周文杰周判官,我却是五体投地。”武都雄感叹:“据说他本为农家子出身,为了往上爬,搭上了魏家的线,啧!竟然真的跟那死肥猪当了几十年夫妻!这怎么忍得了的?”
“也别这么说,据闻魏珍珠年轻时也算是个美人,后来生了病,才越吃越胖……”杨二虎说不下去了,光是想到那魏珍珠,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不禁点头赞同:“你说得对,那周文杰的确是个人物,了不起的大人物!”
“除了魏珍珠,剩下六个女人的身份搞清楚了吗?”武都雄又问。
杨二虎道:“‘玄素娘子’的身份倒是知晓了!”
“飞升成仙的那一位?”武都雄笑了笑。
杨二虎冷哼一声:“什么成仙?那女人是玉溪镇陈家的大夫人,玉溪镇的产业几乎八成都是她家的,可惜魏珍珠那群人不但吃外人,也啃自己人,入了伙就被慢慢敲骨吸髓,吃光了就该全家飞升了。”
“其他那些女人,有官老爷的夫人,豪族中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贵妇人,山上的尼姑……”
武都雄听得发呆,良久才是一叹:“这群女人太会玩了。”
“不是这群女人会玩,而是老爷们会玩。”杨二虎道。
“我大胤自有国情,风气如此,为之奈何!”武都雄叹息。
大胤享国近八百年天下,其间兴盛衰落不过寻常之事,每当衰颓时总有雄主出世,力挽狂澜,好不容易国祚稳定,又有奇葩皇帝上位。
三百年前,大胤长乐帝生性乖张,常搞出些荒诞滑稽之事,不但男女通吃,甚至时常在与大臣议政时,召见妃子于正殿开趴,任凭众大臣观摩学习,非但不觉惭愧,反而为之沾沾自喜。
当然,大胤风气之坏,也不能归功于长乐帝,前面也不知有多少位奇葩皇帝,搞出的骚操作丝毫不见逊色。
“白鳞卫,你应该是回不去了吧?”
“白鳞卫早就被渗成了筛子,安插了不知多少家的公子,侄儿什么的,战斗力其实并没外人猜测的那么强,我也早受够了鸟气,这次得罪了魏珍珠,索性浪荡江湖,当个游侠子也挺好……”
“不如来帮我……”
武都雄摆手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已经替你选了最好的人选……”他努了努眼睛,看向了船舱外。
“这是要收我做弟子,还是什么的……”洪元心中吐槽一句,倒并没什么反感。
身处什么样的地位,就得有什么样的想法,现在他想在武都雄,杨二虎身上打开这个世界的突破口,拜个师也无妨。
洪元目光微闪,念头一动间,眼前又浮现出飞蚊字样。
“福地道主?”洪元喃喃一句,看着飞蚊化为吸引一切的漩涡,很想投入其中,只是终究按捺下去,船上还有其他人,若这漩涡把他整个人吸入其中,那怎么解释?
“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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