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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怎么恰当的玩笑,却让房间里沉凝的空气有了能够呼吸的流动。方清昼那正襟危坐的防备姿态略微松散下来,朝后虚虚靠了过去,垂放在腿上的手也小幅动作了下,在裤子上小心蹭去掌心的冷汗。
季和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跟着悠然自得地架起一条腿,
像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兴致盎然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项目要叫【异常测定】?什么是异常?怎么测定?谁来测定?”
方清昼委婉地拒绝:“说起来很麻烦。”
“没关系,我不怕麻烦。”季和伸手去端自己的咖啡,颇为厚颜无耻地纠缠,“反正你也出不去,我正好帮你打发一下时间。”
她端起杯子才想起来咖啡空了,刚才的护士也忘记她的嘱托没给她续杯,只能悻悻放下,当即跟少了半条命似的,唉声叹气地瘫软下去。
她的腿修长笔直,散漫地伸展在桌子下面,快要碰到方清昼的脚。
方清昼经常觉得她不像个公务人员。
方清昼歪过头,活动了下脖颈,组织着语言挑了个开头:“既然你是个警察,应该见过不少因无法承受痛苦而误入歧途的人。人类本身就是脆弱的,相比起被不堪的过去拖累而自我消亡,乃至是跟他人同归于尽,舍弃过去以摆脱无尽的精神摧残,不是种更好的选择吗?”
季和坚毅有力地说:“那只是极少数,一般人会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方清昼声调平直,吐息平稳,仿似在背诵一段早就倒背如流的课文:“痛苦是会激化的,让人变得极端。就算他们当时选择了忍受,可是与他人不同的悲惨经历,以及对方没有获得跟自己痛苦等同的惩处结果,会让他们在不断的折磨中产生低人一等的悲愤跟怨恨。今后面对任何矛盾争端的时候,杀人的底线会比正常人低很多。”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手,反驳的欲望蠕蠕而动:“诶……”
方清昼眼尾朝他飞速掠了一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续道:“当然这些听起来更像是推脱的借口,毕竟它本质是站在苛责受害者的角度上来说。但是,社会道德上认为的危险,与法律秩序上认为的危险,确实是不一样的。”
青年讪讪把手放下,捏着下巴满脸深思。
方清昼说得喉咙发干,吞咽了一口唾沫,轻描淡写地道:“拟态的动物可以在不同的环境里改变自身的形态,但它不会因为自己所处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变成一片叶子,或者一抔沙。就像异常的人无法长久地伪装在正常的社会规则之下。
“无论情理如何偏向,对错如何区分,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他们希望可以恢复正常,所以我们提供了方法。”
季和表情微妙:“所以你的初衷是赐予他们解脱和救赎?”
方清昼偏了下头,没有先前那么笃定,但还是说:“就像社会需要心理医生来治疗拥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只不过如今有了更有效的手段。矛盾的是伦理,可是对于奢求解脱又无能为力的人而言,我并不认为我的初衷有错。”
季和不带笑意的时候,眼神中会浮现出幽微的杀气,犹如肉食动物在端量一个猎物,心里分明在一刀刀地解构对方的每一个伪装,表面仍旧看起来和善平易,说:“这不就是你刚才还在唾弃的救世主吗?”
方清昼小心为自己申辩了一句:“我没有掌控他人人生的本意。我推崇秩序的魅力,维护规则的运行。”
季和穷追猛打:“孙青青甚至没有自主决定的能力。她连社会和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规则促使你同情她,掌控她的人生,给她定义什么叫正常。但这并不是她的期望。你替孙青青做了一次决定,今后是不是会因为同情,又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决定?”
方清昼的情绪很空白,对她的质疑毫无触动,坦然自若地反问道:“那怎么做才是真正正确的?如果她从三夭大楼的顶层纵身跳下去,符合规则吗?如果她继续腐朽的人生,只能跟条狗一样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符合规则吗?让人能成为一个人,为什么不符合规则?”
“我听到了你的傲慢。”季和冷冰冰地道,“规则是理智的,但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规则为标准,又不断因为情理而摇摆,只会导致欲望朝着另一个方向扭曲膨胀。从你动摇的那一刻起,就证明你无法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标准。既然如此,你凭什么有资格做一个裁决者?”
方清昼只能遗憾地表示:“看来我们观点不同。不过这很正常。我们允许任何声音。科学的前景不应该受限。”
季和定定注视着她,长达十几秒的时间,微阖的眼神里藏着难以辨识的情绪,仿佛在看一个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人。
“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她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在你眼里,方清昼……你自己是个这样的人。”
她的许多发言都让人无法理解,带着故弄玄虚的神秘,逼问不止的同时,又对自己的疑惑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让方清昼对她有种本能的抵触,潜意识中认为这个人对自己不怀好意。
她热衷于将问题像雪球一样滚大,然后觑机轰然砸到自己的身上。
方清昼在心里历数对她的不满,季和忽然说了句“算了”,朝边上的青年伸出手。
青年尤在板着脸展示自己的威严跟冷酷,看着面前的手掌愣了愣,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伸过去,眼中还带有一丝卑微与惊喜。
季和冷眼瞥去,脸上写着好自为之。
青年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求生欲让他的智商在短期内得到了极大提升,他茅塞顿开,在夹克衫的口袋一摸,毕恭毕敬地将一部手机递过去。
“感谢你今天的解惑。”季和晃了晃手机,很有诚意地说,“因为你今天愿意配合,我可以把它暂时还给你。”
方清昼再次感到意外,狐疑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机。
她以为对方会选个更好的时机,顺势查看里面的信息,可季和只是坐在原地,善解人意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方清昼狐疑地解锁屏幕,看着右上方仅剩33%的电量与无信号的提示,说:“还有充电器。”
“那是另外一个奖励了,看你以后的表现。”季和耸肩,无辜道,“正常情况下,他们是根本不会同意给病人提供手机或者充电器的,考虑到你身份的特殊性,我已经很宽容了。”
方清昼:“我没病。”
季和嗤笑:“我以为你不会说这样的废话。”
方清昼没怎么犹豫,把手机推回去,商量说:“我把锁屏密码告诉你们,你们帮我联系一个人。”
季和同样接受得非常迅速,仿佛早有预料:“你很识趣。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季和问:“锁屏密码是多少?”
方清昼很久没用密码解锁了,顿了顿才说:“620378。”
紧跟着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季和手指滑动,输入数字,漫不经心地道:“等你想起你该想起的事情。我说了,你应该思考,思考是证明自身存在真实性最有用的方法。”
“你们到底要我思考什么?!”方清昼压了压胸口的邪火,好声好气地问,“你们说我杀了人,跟异常测定这个项目有关系吗?”
季和专注对着手机研究,惜字如金地说:“死者就是当年绑架孙青青的犯人。”
方清昼:“他跟我之间的联系,未免太牵强了吧?我并没有杀他的动机。”
季和从手机上露出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们只相信证据,证据表明你就在现场。”
方清昼:“所以呢?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就算问一百遍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想不起来。”
季和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让你想起来的。你必须想起来。”
下一秒,她又放软了语气,问:“你刚刚说密码是什么?我忘了,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这个数字不好记啊。”
方清昼冷淡地道:“没什么特殊的。”
季和放下手机,再转过脸的时候,眼神变得凌厉。
她起身前倾,抄过桌上工牌,粗鲁地抵到方清昼的跟前,用食指按住底部很小的一行数字,温热的吐息伴随着讥诮的声音与她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她的脸:“方清昼十四岁上大学,二十岁就以个人身份拿到了三夭青年综合大奖赛的金奖,三夭为她组建了最顶级的团队。别说是一串刚出现过几次的数字,就算是问她一年前的早餐吃过几个鸡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方清昼对着那串数字,倏地怔住,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
季和放下工牌,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左边,对着餐盘道:“你不记得自己很挑食吗?方清昼是不会吃葱、姜、蒜等绝大多数味道强烈的调味品的。不吃辣,不吃胡萝卜,不吃西蓝花。刚刚给你提供的晚饭,几乎都有你不会吃的东西,你忘记了吗?”
方清昼目光无法聚焦,头部突起的剧痛牵动着她的颈部肌肉迫使她低下头,她深深抽了口气,条件反射地将季和的手用力拍开。
季和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气势凌人地追击道:“你甚至不记得你的立场,不记得【异常测定】这个项目最早不是由你提起的,而是你的老师。不记得你明明是其中最反对的一个,现在却为它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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