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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和元年的秋风,裹着远处飘来的消息,漫过渠县的青石板路,钻进瓦子巷的每一道墙缝。去年十月十九日,明帝驾崩的噩耗曾让举国缟素,五岁的司马衍被扶上龙椅时,连冕旒都压得他直晃;如今不过数月,庾太后病逝的消息又至,朝政像片无根的浮萍,落在了王导与庾亮两位大臣手里 。新帝年幼,宗室被封吴王又改琅琊王,朝堂权力更迭的风言风语,连茶寮杂役添柴时的闲谈里,都能捞起几句。
就在这 “乱世初定却暗流涌动” 的时节,我迎来了十六岁的生辰。
天光刚亮,柴房的灶台就飘起白雾,娘佝偻着身子,在沸腾的锅里翻搅雪白的汤饼。沸水 “咕嘟咕嘟” 撞着锅底,溅起的油花落在汤面,泛着细碎的光;巷口传来挑夫的吆喝,混着 “新帝封王”“庾亮掌权” 的议论,竟成了这动荡年月里,最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快洗手来吃汤饼,” 娘用粗瓷碗盛起热食,撒上一把翠绿的芫荽,香气瞬间漫了满院。她把筷子塞进我手里,自己却顾不上尝,用沾着面粉的围裙擦着手,目光在我身上反复打量,像要把这十六年的时光,都揉进这一眼里,“咱娘俩没啥讲究,吃了这碗汤饼,往后就长寿健康,无病无灾 。
管他京城换了多少掌权的,咱把书读好,总能有口饭吃。”
我低头喝了口热汤,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驱散了清晨的凉意。汤饼在碗里浮沉,像极了这十年的日子。
有粮荒时啃树皮的艰涩,有寒夜里冻得手脚生疮的酸楚,连窗外偶尔飘来的 “士族掌权”“寒门难仕” 的叹息,都在这碗热汤里,淡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七岁那年,娘把陪嫁的银镯子当在当铺,攥着碎银凑够束脩,十岁在书堂冻得彻夜难眠,娘连夜拆了自己的旧棉袄,给我缝了件薄棉背心,十五岁为凑笔墨钱,在酒楼打杂到深夜,回来总能看见娘在油灯下等着,桌上摆着温了又温的粥 。
那些难熬的时光,都在娘这碗汤饼的热气里,渐渐变得温润。
我也更明白,在这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的时代,读书是我们寒门子弟,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慢点吃,锅里还有,” 娘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却突然红了眼眶,“是娘没本事,让你跟着受了这么多罪。你看那新帝司马衍,生来就是龙种,不用苦读就能坐享天下;还有那些士族子弟,凭着祖辈荫庇就能入仕,偏咱们……”
“娘说啥呢,。” 我放下筷子,握住她布满厚茧的手,“这十年我过得好着呢,先生教我读《诗》《书》,让我知道‘修身齐家’的道理;同窗陪我切磋学问,还有娘每天的热饭热汤,这哪是受苦?比起那些在战乱里流离失所的人,咱们已经很幸运了。”
娘比谁都清楚这十年的不易,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手上常年不愈的裂口、夜里压抑的咳嗽,都是为我操劳的印记,也是乱世里母亲的无奈与坚韧。
她总说 “等你考完秀才,娘有话和你说”,可我猜,她大抵是怕这乱世里,连 “读书求仕” 这条路,都走不通。
吃罢汤饼,我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往书院走。
路过街角茶寮时,听见几个老秀才正争论 “王导宽和”“庾亮严苛”,说 “新帝年幼,怕是镇不住士族”,我脚步顿了顿,又快步往前走。
这些朝堂大事,不是我一个寒门学子能操心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乡试。
书院门口的老槐树更粗壮了,枝头的鸟儿依旧叽叽喳喳,只是当年的顽童,已长成即将奔赴考场的少年,肩上担着沉甸甸的期盼。书堂里,李老先生正在整理典籍,见我进来便笑着点头:“怀之今日生辰?”
我有些惊讶,他却指了指墙上的花名册:“你入学那天我特意记着,一晃十年了。”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部泛黄的《尚书》,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如昨,“这个送你作生辰礼,好好读,里头有为人处世的道理,比考功名更重要。”
同窗们也围了过来。张明远塞给我半块桂花糕,油纸里还带着余温,是他娘今早刚蒸的;李子玉扔来一个新墨锭,墨香混着松烟味,在空气里漫开;王骞舟则拍着我的肩,笑着说:“等考完乡试,我请你去聚福楼吃酒,点你最爱吃的红烧鱼,让掌柜多放辣。”
书堂里的欢笑声惊起檐下的麻雀,我摸着怀里温热的书卷,突然觉得这十年的时光没有虚度 ,不仅收获了知识,更攒下了沉甸甸的情谊,像冬日的炭火,暖着往后的路。
傍晚回家时,娘在门口盼着,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布包,布角缝着细密的针脚。
“生辰总得有点念想,”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双新做的布鞋,针脚密得像撒在布上的星子,鞋头还绣着简单的云纹,“知道你要去乡试,穿新鞋走新路,顺顺当当的。”
我把脚伸进去,大小刚刚好,鞋底软软的纳了千层底,每一层都裹着娘的心意,像是踩着十年的光阴,稳稳当当通向未来。
夜里我坐在灯下,摩挲着先生送的文集,看着娘做的新鞋,碗里汤饼的香气仿佛还在鼻尖萦绕。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案上,我铺开宣纸,在砚台里细细研墨。
吃了这碗汤饼,往后的日子定能长寿健康,无病无灾,在求学路上稳稳当当,不负这十年光阴,不负身边人的牵挂。
乡试开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书堂里的气氛也日渐紧张。同窗们都埋首于典籍之中,连平日里最爱打闹的张明远,也整日抱着书籍不肯撒手,眉头皱得像书案上的墨疙瘩。就在这备考的关键月份,书院里却来了位特殊的新客,像一缕清风突然吹进了埋头苦读的书斋。
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眉弯似月,他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身上那件月白长衫虽看着素雅,料子却是上好的杭绸,腰间悬着的双鱼玉佩温润通透,走动时 “叮咚” 作响,清脆得像山涧泉水滴落青石。
他站在书院门口时,手里还转着支玉簪玩,阳光照在他发间,连碎发都闪着光,引得正在背书的同窗们都直愣愣地看。李子玉忍不住啧了声:“这模样,比画里的仙童还好看,怕是月宫里的玉兔下凡了。”
院长亲自把他领到讲堂,脸上的笑意比往日接待乡绅时还亲切:“这位是苏文砚,从江南来,暂在咱们书院借读备考。” 说罢特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仿佛得了块稀世的宝玉。
苏文砚蹦跳着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时辫子都跟着甩动,“晚生苏文砚,见过诸位同窗!” ,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总挂着笑意,明明是初次见面,却让人觉得亲近得很,像早就认识的邻家弟弟。
更让人咋舌的是先生和院长对他的格外关照。院长不仅把最靠窗、光线最好的位置给了他,连后院的楼舍都是单独一间,还特意嘱咐厨房:“苏公子爱吃甜口,每日加碟桂花糖糕,要现蒸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老先生讲课时,目光总在他身上打转,提问都是 “诗词对仗”“典故出处” 这类轻松题目,不像考我们时,非问 “农桑利弊”“赋税改革” 这般沉重的议题。
有次苏文砚随手在废纸角画了只雀鸟,几笔便勾勒出灵动的模样,先生竟拿着端详半天,赞他 “灵气逼人,那宝贝劲儿,比看王骞舟的策论还上心。
同窗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张明远凑到我耳边,“你看他腰间玉佩,还有那袖口暗纹,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说不定是哪个大官的亲戚。” 话虽如此,却没人真反感,这苏文砚虽看着娇贵,性子却活泛得很,没有半分富家子弟的傲气。
有同窗借他的描红本,他直接塞人怀里:“拿去看,送你了!我还有好多呢。” 见我冻得搓手,二话不说把暖手炉塞过来,自己揣着袖子蹦跳取暖,鼻尖冻得红红的也不在意。他写字时笔走龙蛇,带着股江南学子的潇洒劲儿,连向来挑剔的李子玉,都趁他不在偷偷翻他的字帖,边看边咂嘴:“这字真俊!比先生的还飘逸。”
我与他熟络起来,是因他总来 “捣乱”。那日我在竹林温书,他拿着支竹枝追蝴蝶,竹枝 “啪” 地掉在我书案上,惊飞了纸上的墨蝶。见我抬头,他吐吐舌头笑:“晏兄莫怪,这蝴蝶太狡猾,我追了它半院子!” 阳光透过竹叶落在他脸上,映出浅浅的酒窝,倒让人没法生气。他见我盯着他画的蝴蝶看,眼睛一亮:“晏兄也爱这个?我教你画!” 说着就拽我衣袖,手心暖乎乎的,带着桂花糕的甜香。
交谈中才知,他是江南盐商之子,家乡遭了水灾,来此投奔做官的表舅 ,表舅要几个月后才来渠县上任,所以他只能暂住我们崇尚书院。“家父说北方读书扎实,硬把我塞来受苦。” 他撇嘴抱怨,手指却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 ,那玉佩上的鲤鱼跃龙门,玉质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其实我更爱画山水,可爹爹说科举才是正途,画那些都是旁门左道。”
我看着他随手画的花草,笔触灵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跳下来,突然懂了先生的偏爱:这少年像颗刚剥壳的莲子,看着娇憨,眼底却藏着灵气,像江南的春水,清澈又鲜活,确实招人疼。
他虽来得晚,功课却不算差。经义问答时,总能蹦出些新奇比喻,把《诗经》里的农事讲得像江南水乡的故事,听得同窗们都忘了背书;策论虽少了些人间烟火气,字句却清丽得很,读来让人心情舒畅。
先生常笑:“文砚是春日桃花,鲜活明媚;怀之是秋日稻穗,扎实饱满。你俩若能互补,将来定有大出息。”
被先生这般比较,我既不好意思,又暗自较劲,背书都更勤了,夜里常常读到鸡鸣才睡。
苏文砚知道我家境不好,总找借口塞我东西。今日送块江南带来的云片糕,甜得恰到好处,不腻不齁;明日递支新狼毫,笔锋柔韧,写起字来格外顺手;见我砚台磨平了,直接搬来方新砚,说:“我爹给的,我不爱用这么沉的!你拿去正好,写策论够稳。”
我无以为报,只能把抄好的经文给他 ,字迹工整如印刷,他宝贝地收在锦盒里,逢人就说:“这是晏兄写的,比先生的还好看!”
那时我便知晓,像苏文砚、王骞舟这样的富贵人家子弟,本不必吃科举的苦。
当朝门阀林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的规矩像道鸿沟,世家子弟凭着门第便可入仕,即便资质平庸,家族也能寻到门路。就像苏文砚的表舅,靠着祖辈荫庇便能位列朝堂,哪用得着埋头苦读?实在不行,还能花钱捐个出身,银钱开路比笔墨管用得多。
可我们寒门学子,十年寒窗磨一剑,或许还抵不过权贵一句话 —— 这便是世道常态。
科举前的最后三个月,因苏文砚在,书堂少了些沉闷。他会在课间追着鸽子跑,引得先生佯装发怒,手里戒尺扬得高高的,却没真落下;会把厨房给的桂花糕分给同窗,看着大家吃得香甜,自己便笑得眉眼弯弯;会拽着先生问些稀奇问题,比如 “天会不会读书”“星星是不是也在赶考”,逗得满堂大笑,连最严肃的院长,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我们常一起温书,他讲江南的乌篷船如何在水巷穿行,船桨划开的涟漪里藏着多少故事;我说瓦子巷的小贩如何吆喝叫卖,糖糕的甜香能飘几条街。他教我折纸鸢,竹骨削得纤细如丝,说 “这样才能飞得高,载着心愿到天上”;我教他认草药,指着书院墙角的蒲公英告诉他 “这个能消炎,春天挖来煮水喝最好”,他便蹲在地上认真地记,连草叶上的露珠都舍不得碰掉。
王骞舟打趣:“你俩一个跳脱如雀,一个沉稳如松,倒成了书院一景,先生讲课都要看你们两眼。”
离乡试只剩十日时,苏文砚送我只纸鸢。竹骨削得极轻,糊着雪白的绵纸,上面用朱砂写着 “金榜题名” 四个小字,笔锋潇洒,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带着它去考场,定能高中!等你中了,我就画一幅秀才游街图送你,把聚福楼的红烧鱼也画上去!”
我回赠他亲手做的书签,用老槐树的枝干刻的,雕着竹节纹样,寓意 “节节高升”。
月光下,两个少年坐在书院的石阶上,笑着约定:不管考得如何,都要做一辈子朋友,将来他画江南春色,我写北国风光,彼此寄赠,不负这少年情谊。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位科举前三月才出现的清秀少年,不仅为我的书院时光添了抹亮色,更在日后的岁月里,成了跨越南北、共担风雨的知己 。
在那乱世浮沉里,这份少年情谊,会像暗夜里的星光,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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