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小广场上的喧嚣持续到将近晚上十点才渐渐散去。蚊香燃尽后的灰白色余烬散落在砖缝里,混着踩扁的烟头和几张被遗落的、写满了数字的草稿纸。
空气里还残留着汗味、烟味、花露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不安的希望。
陈玉带着几个临时过来帮忙的姑娘,就着昏暗的路灯光和手电筒,还在最后清点、核对那厚厚一沓登记名单。
她们红润的脸庞上既有疲惫,更有兴奋。
手指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后面跟着或多或少的份数,仿佛能听到那些家庭里关于未来的争论和最终下定决心的脉搏。
王盛送走最后几位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一定要干成”的老职工,嗓子已经沙哑得快说不出话。
“盛哥,喝口水缓缓。”陈良递来一瓶汽水道。
王盛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甜意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痛。
“初步统计出来了,”陈玉拿着一份汇总名单走过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手指微微发抖:“王总,登记认购的份数……超过一千一百份了!”
王盛接过名单,就着灯光快速扫了一眼。
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从一份到五份不等。
绝大多数都是他熟悉的、住在筒子楼里的技术岗家庭。
灯光车间的张师傅五份,录音车间的周工三份,置景车间的刘大爷家两份……甚至还有几位像秦老爷子那样已经退休、儿孙并不在厂里的老师傅,也拿出了养老钱。
这意味着,仅仅一个晚上,理论上募集到了超过两百二十万的现金!
当然,明天银行开门后,肯定会有一些人犹豫、反悔,最终实际到账的肯定会打折扣,但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出了王盛最乐观的预期。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几乎压上半个厂技术职工家庭积蓄的信任和期望。这份名单,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和盛影传媒与北影厂最基础、最庞大的技术力量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从明天起,他王盛再去哪个车间借东西、请人帮忙,绝不会再是之前那种需要赔笑脸、塞香烟的“求援”,而是变成了“自家事”。
因为这里面,也有他们投的钱。
“技术岗的登记率几乎超过了八成。”陈玉眼神发亮的补充道:“好多人家都有把定期存款提前取出来的打算……管理岗那边,也有十几户登记了,但大多是观望,只登记了一份或者两份,估计是想先投石问路。”
王盛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管理岗的那些人,消息更灵通,顾虑也更多,更习惯观望和计算。
他们或许看到了机会,但长久以来的优越感,和与一线技术工人的隔阂,让他们难以像筒子楼的邻居们那样迅速下注。
……
众人回到办公室。
嗓子恢复过来的王盛,简单讲了几句:“要优先确保技术岗职工的认购。陈玉,你们现在把名单按登记顺序和份数整理好。明天收钱时,一定要开好收据,办理好相关手续。”
“明白!”
陈玉点点头。
王盛紧接着又道:“钱到位后,就会采购设备,届时一定会扩大培训规模,良子,你们这几天也差不多熟悉了培训流程,我后面再写个具体培训方案交给你们,后续的人员培训工作,就由你们来做。”
“是!”
几人轰然应诺。
“行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陪陈玉她们留下整理名单。”
“……”
……
咚咚咚!
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埋头写培训方案的王盛,头也不抬道。
他以为是刚刚整理完名单的陈玉等人,去而复返了。
这几天,陈玉都住在陈良家里,不离开厂区,安全性要高不少。
保卫科虽说很暴力,但是安保工作做的相当不错,这也是王盛为什么赖在北影厂办公的原因之一。
办公室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略显风尘仆仆的灰色夹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脸型颇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请问,王盛王总在吗?”来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客气。
王盛抬起头,看向对方。
很面生,不是厂里的子弟,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位车间职工。
但看气质打扮,像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却又比那种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的人多了一份沉稳和历练。
“我就是。您是?”
王盛站起身,有些疑惑。
年轻人脸上立刻露出热情而不失分寸的笑容,快步上前,伸出手:“王总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厂发行科的副科长,于咚。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听说了您这边的事情,去您家找您,您不在,特地过来拜访。”
于咚?
王盛思索了下。
再看看对方的脸。
确实和博纳影业的创始人,国内民营影业大佬之一,号称“发行之王”的于咚长得很像。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北影厂工作,担任要职,而且这么年轻。
发行科,在90年代中期的国营电影制片厂里,绝对是一个极其特殊且重要的部门。
在计划经济时代,电影是统购统销体制,制片厂只管生产,发行放映由中影公司一手包办。
但随着电影体制改革推进,制片厂开始被推向市场,需要自负盈亏,发行能力就成了决定生死的关键。
谁能把厂里生产的电影卖出去,谁能把拷贝换成钱,谁就是厂里的财神爷。
而发行科的人,就是常年在外跑院线、跑省市电影公司、磨嘴皮子、谈分成、追账款的“救火队员”和“拓荒牛”。
他们见识广、人脉杂、胆子大、脑子活,是厂里最早一批真正接触市场、理解市场的人。
也是这个时期,北影厂少数还能保持较高奖金和额外收入的部门。
于咚作为全厂最年轻的副科长,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于科长,您好您好,真是久仰大名。”
王盛热情地与于咚握了握手,语气敬重道:“快请坐,我们这儿条件简陋,您别见怪。”
“王总太客气了,叫我于咚就行。”于咚笑着坐下,目光快速而自然地扫过这间简陋却气氛火热的办公室:“我这才真是久仰您的大名。一回厂,就听说了您搞出的‘大新闻’。集资两百万,承包紫房子业务,真是大手笔!真是让人佩服!”
他的恭维恰到好处,不让人感到虚伪。
“于科……,于哥,您过奖了,都是被逼无奈,小打小闹,混口饭吃。”王盛谦虚道,心里却在快速盘算于咚的来意。
于咚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更显推心置腹:“王总,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一是确实想来认识一下您这位风云人物;二来,也是看到了您这个项目的巨大潜力。”
他语气顿了顿,目光明亮地看着王盛:“婚庆市场,尤其是您瞄准的这种专业化、高附加值的影像服务,前景绝对广阔。您这步棋,走得又准又狠。紫房子的渠道只是开始,一旦模式跑通,凭借北影厂的技术底蕴和您的运作能力,复制到全国,不是难事。”
王盛不动声色:“于哥,您是高看我了,眼下还只是纸上谈兵,困难一大堆。”
“困难什么时候都有,但机会不等人。”于咚语气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王总,我直说了吧。我想投一点钱,加入您这个项目,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王盛心道果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于哥,您也看到了,刚刚募资完,份额基本上都被厂里的老少爷们定完了……”
“我明白。”于咚表示理解,随即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桌上,语气诚恳:“这里是十万现金。我知道规矩,2000元一份。我不多要,就按这个价,您看,能不能匀给我50份分红权?”
十万现金!
王盛眼皮跳了一下。
“于哥,您这……”王盛看着那信封,没有立刻去碰,沉吟道:“份额确实非常紧张了……”
“王总。”于咚打断他,笑容依旧,但眼神里多了一丝精明和自信:“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虽然是管理岗,但也是北影厂的正式职工,符合认购条件。至于份额……我相信总会有一些家庭临时改变主意,或者认购能力有限。”
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筹码:“而且,我觉得我的投资,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这十万块钱。发行科常年在外跑,别的不说,全国各地院线、省市文化宣传系统的人脉总是有一些的。将来您的‘婚庆电影’模式如果想走出京城,拓展到其他大城市,或许……我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便利呢?这可比单纯的钱,有价值多了,您说是不是?”
此时电影市场虽不景气,但发行环节却掌握着影片能否上映、在哪些影院上映、排片多少的生杀大权。
发行科的人,需要频繁与各地电影公司、影院经理、管理放映单位的文化口、宣传口工作人员打交道。
人情、回扣、渠道费……各种灰色收入层出不穷。
于咚作为副科长,年轻有为,头脑灵活,在这个位置上自然积累了深厚的人脉,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能创建博纳,在迎娶金陵电影公司老总女儿后,借妻子家关系,迅速坐到中国电影行业牌桌上的重要原因。
王盛看着于咚那双充满自信和洞察力的眼睛,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信封,而是再次握住了于咚的手。
“于哥,您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盛影传媒要发展,离不开您这样有远见、有资源的同仁支持。50份分红权,我做主,给您留了,明天我就让陈玉把您的名字加上去!”
于咚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用力回握:“痛快,王总,和您合作,一定前途无量!”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