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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冰冷而潮湿的纱,笼罩着灰扑扑的县一中校园。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刺向天空,带着一种萧索的意味。陈娟攥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带,脚步迟疑地踏进锈迹斑斑的铁门。每一次迈进这里,都像是走进一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囚笼,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忐忑感从胃里蔓延开来。昨天的巷口遭遇像一场阴湿的噩梦,缠绕着她,一夜都未散去。孙昊那句“明天学校有你好看”的话,如同悬在头顶的、闪烁着寒光的冰锥,让她每走一步都感到刺骨的寒意,仿佛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正从某个角落窥视着她。
教室在三楼。走廊里充斥着同学们嘈杂的喧哗声、追逐打闹的脚步声、以及各种肆无忌惮的笑声,但这些鲜活的气息仿佛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她低着头,肩膀微微内缩,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抹灰色的、无声的影子,快速向教室移动。
“哎呦!”
突然,她肩膀被猛地从侧面撞了一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差点摔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的旧文具袋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几支最便宜的塑料自动铅笔、一块用了很久的橡皮擦、还有一把尺子,散落一地。
撞她的人是贾强。他块头大,像一堵移动的墙似的堵在前面,脸上没有丝毫歉意,只有那种她最恐惧的、混合着无聊和恶意的嬉笑:“走路不长眼睛啊?往哪儿撞呢?挡你强哥的道了知不知道?”
旁边立刻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李婷和王萌挽着手臂,像连体婴一样从不远处走过来。李婷长得挺漂亮,瓜子脸,大眼睛,但眼神里的尖刻和优越感让人极不舒服。她用手指捏着鼻子,做作地扇着风,声音甜腻却像刀子:“啧啧,我说怎么一股子穷酸味儿和漂白水味儿,原来是她过来了。陈娟,你离我们远点行不行?熏死人了!你家是不是天天在垃圾堆里淘衣服啊?”
王萌配合地掩着嘴笑,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陈娟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光的校服上逡巡,最后定格在那个不起眼的补丁上:“可不是嘛,说不定还是她妈从哪个废品回收站里捡来的呢。你看那补丁,针脚倒是不错,可惜啊,破布再怎么补还是破布。”
陈娟的脸颊瞬间火烧火燎,血涌上头又迅速褪去,留下惨白的耻辱。她蹲下身,手指微微颤抖着,想去捡拾散落的东西,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一只穿着脏兮兮、鞋底沾满泥污的篮球鞋的脚却抢先一步,精准地踩在了一支铅笔上,“咔嚓”一声,脆弱的笔杆应声而断,里面的笔芯也被碾得粉碎。
是刘鑫。他歪着嘴,露出一个痞气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没看见。不过踩得好,这破笔本来也该扔了,跟你挺配。”
周伟在一旁跳着脚起哄:“鑫哥,你这眼神不行啊!下次瞄准点,把她那破橡皮也踩了!哈哈!”
陈娟蹲在那里,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指尖冰凉。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周围那些或漠然旁观、或好奇打量、或同样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的耳鸣,所有的面孔都扭曲成了模糊的嘲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像一道暂时的赦令。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地散去。贾强“切”了一声,显得有些不尽兴,和刘鑫、周伟勾肩搭背地晃进了教室。李婷和王萌甩给她一个混合着轻蔑和得意的白眼,也扭着腰肢,像胜利者一样走了进去。
陈娟默默地、快速地将地上残破的文具捡起来,塞回那个破旧的文具袋,低着头快步走进教室,溜到最后一排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位置。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如芒在背,让她如坐针毡。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上面讲着函数,声音平稳无波。陈娟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复杂的公式上,但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令人窒息的方向。她旁边的座位空着——那是唯一一个偶尔会跟她简单说几句话、家境同样不太好的女同学,今天请了病假。这让她感觉自己更加孤立无援,像一座被潮水孤立出来的孤岛。
课间十分钟是更难熬的关卡。她不敢离开座位,只能假装埋头看书,恨不得把自己缩进书本里。孙昊那一伙人并没有围过来,但他们聚集在教室后排的饮水机旁,声音很大地聊天、说笑,目光时不时地像淬了毒的飞刀一样掷向她这边。这种无形的压力和窥伺,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人心惊胆战,仿佛随时会爆发出更可怕的风暴。
她起身想去洗手间,刚走出教室后门,李婷和王萌就像幽灵一样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夹”住她,把她堵在走廊人少的角落。
“去哪啊,‘优秀学生’?”李婷笑着,手指却暗中用力掐着她的胳膊内侧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是不是又想去办公室找老师打小报告啊?”王萌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热烘烘的,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我告诉你,没用。老师们才懒得管你这种人的破事。再说了,你有证据吗?谁看见了?”
她们并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只是“陪”着她走到卫生间门口,又“陪”着她回来。这种看似“友好”的监视和贴身“陪伴”,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和羞辱,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押解的囚犯,毫无尊严可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陈娟拿出母亲给她准备的铝制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白米饭和一点几乎没有油星的炒青菜。她不敢在教室里吃,那里是孙昊他们的“领地”。她通常都是跑到教学楼后面那个很少人去的、堆放着废旧桌椅和体育器材的自行车棚角落,匆匆吃完。
今天,她刚打开饭盒,身后就响起了熟悉的、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脚步声和口哨声。
“哟,吃独食啊?吃的什么好东西,藏这儿一个人享受?”孙昊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一种猫耍老鼠的戏谑。
他带着那五个人,慢悠悠地围了过来,像一群鬣狗围住一只落单的羚羊。阳光透过破旧车棚顶的缝隙照下来,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看起来更加不怀好意。
孙昊俯下身,看了看她的饭盒,夸张地皱起鼻子,用手在鼻子前扇风:“我靠,这喂猪猪都不吃吧?陈娟,你们家是不是就靠吃草活着啊?一点油水都没有。”
贾强一把夺过她的饭盒,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就这么点?够塞牙缝吗?”他作势要往里面吐口水。
“还给我!”陈娟急了,那是她的午饭,她下午还要上课!饥饿和屈辱让她第一次鼓起勇气伸手去抢。
刘鑫轻易地格开她细瘦的胳膊,周伟在一旁笑嘻嘻地拿起她的筷子,戳着那几根寡淡的青菜:“强哥,说不定人家就觉得这好吃呢?穷人的胃,跟咱们金贵的不一样。你看她长得跟豆芽菜似的,不就是吃这个吃的?”
李婷拿出手机,摄像头对准了她惨白的脸和那盒寒酸的饭菜:“来,拍下来给大家看看,我们的‘勤俭节约’标兵午餐都吃什么!这得有多穷啊?”
王萌在一旁添油加醋,声音尖利:“表情再可怜点嘛,撅着嘴,对对,就这样!说不定发到网上还能骗到几个点赞和打赏呢?够你买块肉吃了!”
屈辱、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沸腾的、滚烫的水在她胸腔里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尖叫或痛哭。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只是红着眼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死死盯着被贾强拿在手里、如同战利品般的饭盒。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从车棚外面冲了进来,像一颗愤怒的炮弹!
“你们干什么!把饭盒还给我姐!”
陈浩又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珠,校服外套的拉链都没拉,显然是放学铃声一响就拼命赶过来的。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保护家人的幼狮,猛地撞向块头比他大得多的贾强,试图抢回饭盒。
“小杂种!阴魂不散啊你!”孙昊彻底怒了,一把揪住陈浩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怎么哪儿都有你?找死是不是?”
陈浩虽然瘦弱,但挣扎得极其剧烈,眼睛因为愤怒和焦急而发红:“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只会欺负我姐!”
“欺负?”孙昊冷笑,用力把他推开,看着踉跄后退的陈浩,“我们这是关心同学!怕她营养不良饿死了!看看她吃的这是人吃的东西吗?”他使了个眼色,贾强嘿嘿一笑,手腕一翻,整个饭盒连同里面可怜的饭菜,“哗啦”一声,全扣在了肮脏的、满是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
白花花的米饭和那几片稀疏的青菜叶,狼狈地洒落在污秽的地面上,瞬间变得肮脏不堪。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贾强毫无诚意地摊摊手,脸上是恶劣的笑容。
陈浩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怒吼着要再次扑上去跟他们拼命,却被刘鑫和周伟轻易地架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孙昊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的陈娟,又看了看被死死按住、徒劳挣扎怒吼的陈浩,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满意的笑意。
“没意思。走了。”他仿佛失去了兴致,懒洋洋地招呼着其他人。
一群人扬长而去,留下嚣张的、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破败的车棚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陈娟脆弱不堪的神经。
陈浩挣脱开,冲到姐姐身边,看着地上狼藉的、已经无法入口的饭菜,气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破旧柱子上:“姐…他们…他们…”
陈娟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看着地上那摊曾经是她的午餐、此刻却与垃圾无异的污秽,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捡那些已经脏了的饭菜,而是紧紧攥了一把冰冷肮脏的泥土。
指甲深深陷进泥土里,传来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裂的痛楚和冰凉。
“小浩,”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可怕的、死寂的平静,“以后…中午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陈浩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来,他们更欺负你!我更不放心!”
“听话。”陈娟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情绪,“姐能处理。快回去吧,别耽误下午课。”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拉着弟弟的手,一步一步走出车棚。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校园的阴霾,并非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这种无孔不入、缓慢持续、逐渐升级的窒息。它一点点蚕食着所有的光亮和希望,将人拖入无边冰冷的泥沼。陈娟感到,自己正在这片泥沼中,一点点下沉,冰冷的淤泥已经没过了膝盖,还在不断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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