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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林府大管家林忠便亲自来了林望舒暂居的“芷兰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厚厚账册和一只小巧紫檀木匣的小厮。同来的,还有一位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褐色茧绸袄裙、面相精明中透着几分局促的老嬷嬷。
“给姑奶奶请安。”林忠躬身行礼,语气比昨日更多了几分敬重,“遵照老爷吩咐,将柳姨娘名下产业的历年账册、各地契文书皆送来了。田嬷嬷原是柳姨娘身边的老人,姑奶奶应该也是非常熟悉的,这些年一直是嬷嬷帮着姨娘打理这些产业。”
那田嬷嬷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声音带着些许激动和不安:
“老奴田氏,给姑奶奶请安!一别多年,姑奶奶都这般大了……老奴、老奴总算盼到您回来了!”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
林望舒忙虚扶一下:“嬷嬷快请起,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打量着这位母亲留下的旧人,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
田嬷嬷连道“不敢”,起身后便垂手立在一旁,眼神却忍不住悄悄打量着这位多年未见的小姐,见她气度沉静,举止从容,与记忆中模糊的孩童模样已是天壤之别,心中又是感慨又是忐忑。
林忠将账册和木匣一一呈上。
账册有十数本之多,封皮已显陈旧。木匣打开,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地契、房契,纸张泛黄,却保管得极为妥帖。
林望舒并未立刻去翻看那些繁琐的账目,只略扫了一眼,便对田嬷嬷温言道:“母亲去的早,这些年来,多亏嬷嬷尽心尽力,保全这些产业。如今既交到我手上,往后还需嬷嬷多多帮衬提点才是。”
田嬷嬷见她态度谦和,心中稍安,忙道:“姑奶奶折煞老奴了!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日后但凭姑奶奶差遣,老奴定当竭尽所能。”
又说了几句闲话,问了些田嬷嬷家中情况,林望舒便让青溪好生送她出去,并赏了个上等封红,田嬷嬷千恩万谢地去了。
林忠也告辞离去。
屋内只剩下林望舒主仆三人。
抚剑上前合上匣子,收起账册,青溪看着那厚厚的账本,咋舌道:“这么多账目,看得人眼睛都要花了。”
林望舒淡淡一笑:“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光看这些,未必能看出真章。”
她心中已有计较,骤然接管产业,若立刻雷厉风行地查账盘库,难免打草惊蛇,引得底下人欺瞒更甚,需得有个由头,亲眼去看看才是正理。
恰此时,有小丫鬟来报,说是玉姐儿过来请安。
只见黛玉被嬷嬷牵着进来,小小的人儿穿着杏子红的绫袄,越发显得苍白瘦弱,精神却比昨日稍好了些,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林望舒看着她,心中一动,弯下腰柔声道:“玉儿今日气色好些了。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姑母带你出去逛逛可好?扬州城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呢。”
黛玉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却又迟疑地看向嬷嬷。
那嬷嬷忙笑道:“姑奶奶有所不知,姐儿身子弱,老爷夫人平日不常让她出门的。”
“无妨,”林望舒笑道,“不去那等喧闹之地。我听闻姨娘留下的几处铺子田庄,景致倒还清幽,正好我也需去看看。带着玉儿一同去散散心,总比闷在屋里强,于养病也有益。再去问问璋哥儿那边,若乳母觉得可行,也将他裹得严实些一同去透透气,免得总是在病气房里待着。”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既全了照顾侄儿侄女的心意,又为她亲自巡查产业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那嬷嬷自然不敢驳姑奶奶的面子,且也觉得有理,便也只能笑着应了。
想起忠伯遂又问道:“玉姐儿需要忌的发物你列出来,青溪你记下来。玉姐儿原来有养过狸奴等物吗?”
嬷嬷先回了望舒:“回奶奶,原是养过三五日的,姐儿见风就咳,那狸奴总往外窜,所以后来就不曾养了。”
“那她可曾起过什么疹子?”望舒继续问。
“不曾”。嬷嬷低头回答。
“那过两日嬷嬷你也跟着吧,抚剑到时候带上忠伯,再备一些常见的药物,就这样定了吧。”
于是,不过两日,林望舒便以“带侄儿侄女散心调理”为由,频繁出入林府。
她有时去位于城中清静处的绸缎铺,有时去城郊的田庄,身边总是带着黛玉,偶尔也会带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小车里的承璋。抚剑和青溪自然紧随左右,时不时的还带着忠伯,田嬷嬷有时也会陪同指引。
黛玉是喜欢忠伯的,却又有些不敢碰,而承璋这皮猴子,就爱跟忠伯互相追逐,把随侍的家丁累得,毕竟才过了一个劫,望舒也不敢让这两姐弟离了自己眼前。
两姐弟时不时撸撸狗,而林望舒就爱抱黛玉和承璋,这两姐弟颜值太高,让望舒的姑母心爆棚了。
这天在绸缎铺里,她抱着黛玉,看似随意地看着架上的料子,听着黛玉细声细气地分辨颜色花样,目光却扫过店内客流、货品成色新旧、伙计待客是否殷勤。
与那面相老实、却显得有些木讷的张掌柜闲谈时,问的也是“近日哪种花色卖得好?”“南边可来了新货?”“听闻苏杭如今流行‘雨过天青’色,咱们铺子可能仿来?”之类的问题,不着痕迹地摸着经营状况。
张掌柜一一回答,虽略显拘谨,倒也算如实,只是言语间缺乏进取之心,只道“勉强维持”、“不敢冒险进新货”、“旧主顾多是图个实惠”,听得田嬷嬷在一旁暗暗着急。
而去往城郊田庄的路上,她则更留意田间作物长势、庄户人家的面貌。
到了庄上,她也不进厅堂,只抱着黛玉在田埂上慢慢走着,指着远处的水牛、近处的野花逗她开心,实则将庄田规模、土壤肥瘠、沟渠是否通畅尽收眼底。
庄头是个黑胖的汉子,闻讯赶来,满脸堆笑,言辞恭敬却透着滑腻,不住口地诉说着年景不好、租子难收、庄户刁滑等难处,又夸耀自己如何辛苦维持。
林望舒只淡淡听着,不置可否,目光却掠过不远处几个面黄肌瘦、衣着破烂的庄户孩子,以及庄头儿子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份的新绸袄。
几次“游玩”下来,林望舒心中已大致有数。
母亲留下的这些产业,根基是好的,铺面位置不错,田庄面积也尚可,但经营上问题颇多。
铺子保守陈旧,缺乏生气;田庄则管理松懈,庄头中饱私囊、欺压庄户之事恐怕难免。
账目上或许做得漂亮,但这实地的景象,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将所见所闻所疑一一默记于心,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每日带着侄儿侄女“游玩”,与田嬷嬷说话也和颜悦色,只偶尔问及一些旧年细节,仿佛真的只是出来散心一般。
田嬷嬷起初还有些担心,见姑奶奶似乎并无深究之意,也渐渐放松下来,只当她是年轻夫人,不懂这些经济俗务,真是出来玩的。
唯有抚剑和青溪,偶尔能感受到自家夫人那平静目光下隐藏的锐利与深思。
她们知道,夫人这般不动声色,并非毫无察觉,而是在等待着什么。而这扬州的日子,恐怕不会一直这般风平浪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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