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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口,两个便衣宪兵的身影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看到龙二出来,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抽烟——藤田打过招呼,这位龙先生现在是特高课“计划”的一部分,平常在他附近多巡逻,照顾治安环境。阿虎早已驾着一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等候在街角。见到龙二,他立刻跳下车,麻利地拉开车门:“二爷!”
“去英租界,亨利洋行。”龙二钻进后座,声音平淡。
“是!”阿虎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汇入租界边缘略显萧索的车流。车窗外,被日伪统治的津塘城灰蒙蒙一片,行人神色匆匆,带着乱世特有的麻木与警惕。
龙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清晰地勾勒着亨利的模样:那个鹰钩鼻、蓝眼睛、总带着一副虚伪绅士派头的英国佬。
当初自己实力大、靠山硬时,亨利老老实实;曹峰一倒,他立刻缩回租界的壳里,对自己当初许诺的三成股份装聋作哑,只肯在每次走货时“按规矩”分红。
“审时度势是成功商人的本分!”龙二笑着自言自语,“今天,这时势又变了。”
车子平稳地驶入英租界。与外面的萧条相比,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街道整洁,欧式建筑林立,橱窗里展示着精致的商品,偶尔有穿着体面的洋人或华人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面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气息。
亨利洋行位于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上。门面不大,但厚重的橡木大门和擦得锃亮的铜制招牌(Henry & CO. ImpOrt/EXpOrt)透着一股老牌洋行的底蕴与低调的戒备。
阿虎停好车,龙二整了整衣襟,夹着公文包,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他抬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门上的小窗拉开,露出一张警惕的华人门房的脸:“找谁?”
“龙二,见亨利先生。”龙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门房显然认得龙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犹豫了一下:“龙先生稍等。”小窗关上。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厚重的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门房侧身:“龙先生,请进。亨利先生在办公室等您。”
洋行内部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混合着雪茄、羊皮纸和某种防腐剂的味道。货架上堆放着各种看不出内容的木箱和麻袋。几个穿着短褂的华人伙计埋头整理着单据,看到龙二进来,都停下了动作,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龙二目不斜视,在门房的引导下,径直走向最里面那间挂着“Manager”牌子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龙二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亨利·卡文迪什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橡木办公桌后,俯身看着窗外的街景。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细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带着距离感的矜持笑容,只是那笑容并未到达他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深处。
“啊,龙先生!”亨利用略显夸张的腔调说着中文,伸出手,“真是稀客!请坐!要喝点什么?红茶?还是……威士忌?”他指了指办公桌上的水晶酒瓶。
龙二没有去握那只伸过来的手,也没有坐下。他走到办公桌前,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亨利,将那沉重的牛皮公文包“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光洁的桌面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亨利的笑容僵了一下,伸出的手尴尬地收了回去,插进裤兜里。
“亨利先生,”龙二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棱撞击般清晰冷冽,“客套就免了。我今天来,不是来喝茶,也不是来叙旧的。是来跟你谈笔新生意,一笔你无法拒绝的生意。”
亨利挑了挑眉,靠在宽大的高背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恢复了那种审视的姿态:“哦?无法拒绝的生意?龙先生总是这么……令人印象深刻。请讲。”他的中文流利,但语气里带着英国人特有的傲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瞥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公文包,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龙二没有废话,直接拉开了公文包的搭扣。他没有立刻拿出文件,而是先取出一个精致的硬纸盒,推到亨利面前。盒子里,是码放整齐的十根黄澄澄的“小黄鱼”,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映照下,散发着诱人而沉重的光芒。
亨利的蓝眼睛瞬间收缩了一下,贪婪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龙二:“龙先生,这是何意?我们之前的账目,似乎……”
“这是定金。”龙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新买卖的定金。”
“新买卖?”亨利身体微微前倾,“磺胺?盘尼西林?还是……?”他试探着。
“是,但不止。”龙二终于从公文包里抽出了那份盖着特高课鲜红关防印章的计划书副本,还有纪香整理的那份药品消耗预估清单。他将文件推到金条旁边。
“看看这个。”龙二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亨利疑惑地拿起文件。当他看到特高课那独特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鹰徽印章,以及下面吉田一郎的签名和那个刺眼的“可”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矜持和傲慢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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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飞快地翻看着计划书的内容,越看脸色越白。上面清晰地写着:以特高课为背景,建立“纪香药品株式会社”(暂名),整合津塘黑市药品流通,监控流向,获取情报。核心货源——亨利洋行!具体操作人——龙二、纪香(特高课代表)!利润分配——特高课占大头,余下由各方分润!
“这……这不可能!”亨利失声叫道,英文脱口而出,“特高课怎么会……怎么会允许这种走私……”他猛地意识到失态,赶紧切换回中文,但声音已经有些发颤,“龙先生,你……你这是伪造……”
“伪造?”龙二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刺破亨利强装的镇定,“亨利先生,你可以现在拿起电话,打到特高课吉田中佐的办公室,问问这份文件是不是伪造的。号码需要我告诉你吗?或者,你想亲自去特高课的刑讯室验证一下?”
“特高课刑讯室”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亨利的心脏,他拿着文件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在津塘,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地方的恐怖。眼前这个曾经只是曹峰“钱袋子”的年轻人,如今竟然搭上了特高课这条线?而且看起来,绝非简单的线人关系!那份计划书上,他的名字和那个日本女人并列,甚至代表着特高课的利益!
冷汗,悄无声息地从亨利额角渗出。他强作镇定地放下文件,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龙先生,就算……就算这是真的。这生意……规模太大,风险太高。我的渠道……”
“你的渠道不够,就想联合所有人进来!”龙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前曹峰能给你的,我现在能给你双倍!以前曹峰给不了你的,我现在也能给你——特高课的背书!在这津塘卫,挂着这个鹰徽,”龙二用指节重重敲了敲文件上的特高课关防,“你的货,在码头、在关卡、在租界边缘,就是畅通无阻的金字招牌!以前那些需要打点的牛鬼蛇神,现在见了这个,都得绕道走!你告诉我,还有什么风险?”
亨利哑口无言。龙二描绘的前景太诱人,也太致命。特高课的虎皮,在如今的津塘,确实拥有着恐怖的威慑力。这意味着他的货量可以几何级增长,利润将远超以往任何时期!但这也意味着,他彻底被绑上了特高课的战车,再无退路。他仿佛看到巨大的财富在向他招手,但财富的阴影里,是特高课那阴冷的鹰徽和无尽的深渊。
“那……那利润分配……”亨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争取最后的利益,声音干涩无比,“特高课拿大头……这……”
“亨利先生,”龙二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眼神却冰冷如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他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最底层,抽出一份薄薄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合同副本,轻轻放在那十根金条之上。
正是当初曹峰做保,亨利亲笔签字画押,许诺转让给龙二亨利洋行三成原始股的协议!
“曹峰死了,但他的账,没清。”龙二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亨利心头,“这三成股,是你早就欠我的。现在,用这三成原始股,入股我们的‘纪香药品株式会社’。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新公司的股份,特高课占五成,纪香小姐和我占两成,你亨利洋行,占三成。你出渠道、出货源,我们出关系、出网络。很公平。”
“公平?!”亨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脸涨得通红,“龙先生!你这是抢劫!我的洋行,我的渠道……”
“你的洋行?”龙二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和轻蔑,“没有特高课这张虎皮,没有我龙二打通码头和黑市的关节,你的洋行,你的磺胺,就是一堆等着被日本人查封、被各路豪强吃干抹净的废纸和粉末!亨利先生,时代变了。曹峰那套‘合作’已经过时了。现在,是特高课的时代,是讲‘规矩’的时代。我的规矩!”
龙二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笼罩在亨利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
“要么,拿着这十根金条做定金,签了新约,跟着特高课和我龙二,赚你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当你的津塘药品之王。”
“要么……”龙二顿了顿,嘴角那抹讥讽的弧度变得森然,“我拿着这份你签过字的旧合同,再附上这份特高课的计划书,去找吉田科长聊聊。我想,特高课会很乐意‘接管’一个不合作的、可能‘资敌’的洋行,顺便查查你以前的‘账目’。亨利先生,你在汇丰银行保险柜里的那些……小玩意儿,经得起查吗?”
亨利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血色尽褪,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那是他最大的秘密!龙二怎么会知道?!他看向龙二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不再是那个跟在曹峰身后、低调捞钱的帮派分子,而是一条披着人皮、獠牙毕露的毒蛇!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亨利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车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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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浸透了他昂贵的丝绸衬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特高课、刑讯室、汇丰银行的秘密……龙二轻描淡写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看着桌上那刺眼的特高课文件,那十根金灿灿的催命符,还有那份泛黄的、如同索命符般的旧合同……亨利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拿象征财富的金条,而是抓起了办公桌上的镀金钢笔。笔尖悬在龙二早已准备好的新入股协议上方,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龙……龙先生……”亨利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这股份……能不能……”
“签字。”龙二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法官宣判终审,“或者,我现在就走,去找吉田科长喝茶。我相信,他对你保险柜里的东西,会比我更感兴趣。”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亨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那份代表着屈辱和捆绑的新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歪扭扭,全无往日的优雅流畅。
签完字,他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高背椅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
龙二拿起协议,仔细吹干墨迹,又拿起那份旧合同,当着亨利的面,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撕成了碎片。雪白的纸屑飘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了亨利最后一点侥幸和过往的“平等”。
“合作愉快,亨利先生。”龙二将新协议收进公文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容,但在亨利眼中,这笑容比魔鬼还要可怕。
他拿起那盒金条,轻轻推到亨利面前:“这是定金,也是诚意。第一批货的清单和要求,纪香小姐稍后会派人送来。希望你的渠道,不会让我们失望。”他特意强调了“我们”,指代的是特高课和他龙二。
说完,龙二不再看面如死灰的亨利,转身,夹着那个似乎更沉重了一些的公文包,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弥漫着失败和恐惧气息的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亨利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怒气。
这老小子等三年就会倒霉,不是被抓,就是被驱逐,龙二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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