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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窗隙钻入,吹得油灯焰心微微一斜,墙上那幅北境地形图的边角随之轻轻颤动。云倾凰立在原地,目光定在地图焦黑的右上角——那里曾是断槊卫死守的隘口,如今只剩一道烧灼的裂痕。方才一路走来的画面在脑中清晰回放:那扇熟悉的院门大敞,灯火刺目,仆妇们搬抬箱笼的细碎脚步,柳氏一句句“柔筝喜欢清雅”的叮嘱,还有匾额上新题的三个字——兰心阁。
连名字,也要被彻底抹去。
指尖抚过墙面的钉孔,一枚、两枚、三枚……共七枚,如同七处未愈的旧伤。她记得每一颗钉子的位置,正如记得那些随她死战的将士姓名。铁翎营副统领赵九霄,破锋队百夫长沈照,赤焰旗掌旗手周沉舟——他们不是败军之卒,而是被自己人断了归路的忠魂。
袖中薄刃沁着凉意,她并未取出,只将手掌缓缓贴上墙面,仿佛能透过冰冷砖石触到昔日卧房残存的温度。可那温度早已被紫檀木床、湘妃竹帘和新主人的气息彻底覆盖。她们连她案头那一方旧砚都未曾留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下。
“姐姐?”声音轻软如絮,“听说你回来了,特来探望。”
门被推开,苏挽月立在明暗交界处,披着浅粉披风,双手捧着鎏金暖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云倾凰倚在床沿,闭目不动,似已沉睡。直到对方走近,才缓缓睁眼。
视线相触的刹那,她刻意让眸光涣散,唇色苍白,呼吸微弱。
“妹妹……怎么来了。”语调拖得缓慢,仿佛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极为吃力。
苏挽月走近几步,在桌边款款落座,暖炉搁在膝上。“姐姐刚归家,身子还虚,这屋子又湿又窄,夜里寒气重,莫要落下病根。”她语气恳切,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不如……我把兰心阁让出来?虽说父亲母亲已定下给我住,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受苦。”
云倾凰垂眸,手指微微蜷起,指甲无声掐进掌心。她没有立即回答,只轻轻咳了一声。
“不必了。”嗓音低哑,“那屋子……太亮,我不习惯。”
苏挽月笑意加深:“姐姐说得是,你从前总爱在暗处读兵书,夜里点盏灯都能惊醒半个院子的人。如今倒是安静了。”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暖炉盖沿,“说来,我还记得那一战后,边境民心动荡,是我连夜拟策,呈给太子妃,这才稳住了局面。朝廷念及这份功劳,才肯追封父亲……姐姐若还在,想必也会欣慰吧?”
云倾凰望着她,忽然低笑一声。
“是啊……若还有人记得点燃烽火……或许结局会不同。”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瞬。
苏挽月的笑容僵了半息,随即柔声道:“姐姐说什么呢?那时你已‘身亡’,哪还有什么烽火?倒是听闻敌军曾伪造信号,引我军主力误入山谷……幸好父亲早有防备。”
“哦?”云倾凰抬眼,目光在涣散中透出一丝锐利,“那你可知……真正的信号,该是什么颜色?”
苏挽月指尖一颤,暖炉盖发出极轻的磕碰声。
“自然是红烟配金焰,三升两落。”她迅速答道,声音依旧平稳,“这是军中通用之法,谁人不知?”
云倾凰点点头,像是信了,又像是倦了。她靠回床柱,闭上眼:“你说得对。是我记混了……毕竟,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苏挽月凝视她片刻,见她气息渐缓,似已重入梦境,便起身道:“姐姐好生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云倾凰没有应声。
门关上的刹那,她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深处冷火燃起。
外头脚步渐远,她缓缓坐直,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巾,层层揭开,露出一枚铜制令牌——边缘残缺,刻痕模糊,却是当年她亲授破锋队千夫长的信物。那人在最后一夜拼死突围,只为将此物带回京师,却在城门外被截杀,尸身抛入乱葬岗。
指腹抚过令牌上的裂痕,如同抚过战场遗存的骸骨。
窗外,“兰心阁”的灯光依旧明亮,映在对面墙上,投下一片虚浮的暖色。她盯着那片光,忽然伸手,将油灯挪至地图正下方。
光影上移,整幅地形图顿时清晰显现:山脉走势、河流脉络、要塞分布,尽数呈现。她用炭笔在一处山谷画了个圈——那是她前世最后驻守之地,也是伏兵乍现之处。
不是敌军。
是自家粮草营的旌旗。
她放下炭笔,走到门边,将门闩轻轻拨动半寸——既容人推门而入,又能在声响乍起时瞬间警觉。
而后回到窗前,静立如塑。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心跳平稳如常,一如当年列阵前夜。
屋角那盏油灯忽地闪烁一下,灯油将尽。
她不动,也不添。
黑暗自角落蔓延,先吞没桌角,再爬上床沿,最后吞噬那幅地图。唯有她伫立之处,还残留一点微弱的反光。
就在这明暗交界之地,她轻声开口,字字如钉:
“你们夺了我的名,占了我的屋,抢了我的功。”
“接下来——”
门外传来衣料摩擦的微声。
云倾凰话音顿住,侧耳倾听。
门缝下一道影子缓缓移过,停留片刻,又悄然退去。
她继续低语,仿佛从未被打断:
“我要你们跪着,把一切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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