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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川边城,深秋子夜将至。风从死海方向吹来,裹着咸腥与尘沙,掠过爬满青藤的老宅墙头。冰阳坐在酒肆角落的木凳上,身形清瘦如竹,白发用麻绳随意束起,几缕垂落遮住右眼一道旧疤。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衫,衣襟一角沾着未干的墨渍,左手食指因常年执笔,生出一层厚茧。
他是这城里最后一个还靠写字吃饭的人。
二十年前,一部《南川游志》让他名动百域,书商争抢,坊间传抄。如今他早已焚尽所有手稿,不再写自己的故事,只替说书人改话本换酒钱。困顿潦倒,名声散尽,唯有每月初五去老陈头酒肆喝三碗浑酒的习惯,雷打不动。
巷口传来脚步声,几个醉汉推门而入,带着寒气和喧闹挤进狭小的铺子。油灯晃了晃,映出墙上斑驳的影子。
“听说了吗?西岭雪庵那个尼姑,又现世了。”一人拍桌,声音压不住兴奋。
冰阳没抬头,只用茶水在桌角写了个“妄”字,指尖轻轻一划,水痕便淡了。
说话的是个常来喝酒的猎户,满脸胡茬,眼神却亮得反常:“昨夜我路过镜湖,亲眼看见她站在对岸!赤着脚,一点声响都没有,足踝上挂着银铃,可那铃……根本不响。”
旁边有人冷笑:“你不疯谁疯?那地方三年前就没人敢靠近了。”
“你懂什么!”猎户涨红了脸,“她张口诵经,我听见的不是佛音,是……是我娘临死前喊我的名字!我当场跪下,眼泪止不住地流,等回过神,人已经趴在湖边,嘴里全是沙子!”
另一人接口:“不止你一个。北街李家的女儿,听了她在梦里念的一句经,醒来就剪了头发出家,连父母都不认了。”
“妖尼!”有人低吼,“佛门败类,惑乱人心!”
“也有人说她是应劫之人。”一个老者慢悠悠道,“雪庵崩塌那日,百僧圆寂,长明灯全灭,就她活着走出来。这不是魔种是什么?”
议论声此起彼伏,冰阳依旧静坐,目光落在杯中残茶上,倒影微微晃动。
老陈头是这酒肆的掌柜,五十多岁,脸上皱纹深得像刻出来的。他和冰阳有二十年交情,知道这人不爱说话,但每句话都重。此刻他擦着一只粗瓷杯,忽然停下动作,低声开口:“你那老宅正对着镜湖,最近夜里……常有红光泛起。”
冰阳抬眼看他。
老陈头摇头:“我不信鬼神。可那木鱼声,一天比一天近。敲得不急不缓,但听着……不像活人能敲出来的。”
话音落下,酒客们忽然安静下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了喉咙。
冰阳没回应,只是将杯中最后一口浑酒饮尽。酒液粗劣,烧喉,却压不住心头那一丝异样。
他起身离开时,风正好卷进门缝,吹熄了两盏灯。
回到老宅已是子时。
院中青藤缠绕石墙,屋檐下挂着一串枯草编成的铃,无风自动了一下。他推门进屋,反手合拢,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书案。
桌上摆着两盏灯。
一盏是寻常油灯,燃着人世间的灯油;另一盏则盛着黑墨,火焰幽幽泛蓝,那是心火墨灯,只有他看得见它的光。
他坐下,点燃墨灯,取出毛笔,蘸墨,准备续写今日未完的话本。
窗外,镜湖静静横卧,水面如镜,倒映着半轮冷月。
就在笔尖触纸的刹那——
湖面动了。
一圈涟漪自中心荡开,继而翻涌,颜色由灰转暗,再由暗转红。血色波浪无声掀起,仿佛整片湖底正在苏醒。
冰阳握笔的手一顿。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退后,只是盯着窗外,呼吸微不可察地放缓。
血浪中央,浮现出一个人影。
女子身披月白僧袍,赤足跪坐于水面上,双手合十,口中似在诵经。她的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在血光中渐渐清晰。
正是传闻中的壬觉。
冰阳瞳孔微缩,眼底忽闪过一丝极淡的琥珀色光晕,转瞬即逝。
他强迫自己低头,继续落笔。
纸上墨迹刚成一行,笔尖突然自燃。
火焰幽蓝,无声蔓延,瞬间烧焦半页稿纸。焦味升起,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在屋内弥漫开来。
他终于抬起了头。
湖中女子缓缓抬头,目光穿透夜色、湖水与窗棂,直直落在他脸上。
那一刻,万籁俱寂。
连风都停了。
紧接着,一声木鱼响,从死海方向传来。
低沉,悠远,像是隔着重重岁月敲响。又似一声叹息,落在耳中,震在心上。
冰阳坐在原位,手中断笔微颤。
墨火灯仍在燃烧,映着他苍白的脸。他的双眼倒映着尚未完全消退的血光,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悄然裂开。
窗外湖面渐渐恢复平静,红光褪去,如同从未发生过异象。
但他知道,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低头看向被烧毁的半页纸,焦黑边缘蜷曲,隐约可见未完成的句子。而在那焦痕最深处,竟浮出两个未曾落笔的字——
壬觉。
这两个字,像是从纸里长出来的,又像是被人用看不见的笔,提前写好,藏在灰烬之下。
冰阳盯着那两字,许久未动。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左手指节上的厚茧,动作迟缓,像是在确认某段早已遗忘的记忆是否真实存在过。
屋外,风又起。
青藤摩挲墙壁,发出细微声响。远处死海的方向,再无动静。
他仍坐在书案前,面前是熄了一半的油灯、燃烧不息的心火墨灯,以及那页被莫名烧毁的手稿。
焦味绕梁,久久不散。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变了。
而他,已无法再做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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