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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姐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厢房里扯得又细又长，像风中将断的游丝，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又带着濒临断绝的颤音。昏睡并未带走她眉宇间刻骨的惊惶，反在摇曳的黯淡灯下勾勒出更深的、如同刀凿斧刻般的阴影。屋内，那甜腻得发腥的异香虽被道士先前的清咒打散了大半，却仿佛有生命般渗进了楠木家具的每一丝纹理深处，与空气中弥漫的药石苦涩混成一股令人心头发闷、几欲作呕的浊气。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连窗外偶尔响起的、不知名虫豸的尖锐鸣叫，都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为某种不断逼近、潜伏在阴影里的危机报信。李夫人刚被劝离，门扉轻合的木轴转动声余韵未绝，屋角那片最浓厚的阴影便似活物般不易察觉地蠕动了一下。邋遢道士并未依言调息，那双平日里总是半醉半醒、蒙着浑浊酒意的眸子，此刻却亮得骇人，精光四射，如同暗夜里锁定猎物的隼目，先是牢牢钉在谢债那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随即又死死锁定了床头那面正散发著诡异波动、仿佛拥有自己呼吸般微微嗡鸣的菱花铜镜。他布满污垢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早已空空如也的酒葫芦粗糙的表面，发出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中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焦灼与紧张。
“小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质感，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谢债已然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紧守灵台，抱元归一！这劳什子镜子是那老狐狸积年怨念的延伸，是它布下的诱饵！它正在用这些陈年破事勾动你的心绪，诱你与之共鸣！记住，此刻你若心防失守，被这怨气牵着鼻子走，那么即便流下眼泪，也绝非债约所要求的‘真心泪’，而是被它无尽怨毒污染、反过来会滋养其诅咒的‘怨憎泪’！真到那时，债非但不能清偿分毫，你自身的魂魄都会被打上它更深的烙印，与这怨缚纠缠得更紧，怕是永世都难再挣脱！”
谢债闻言悚然一惊，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强行将几乎要被那诡谲镜面吸走的心神拉扯回来。他想起魂海中那本账册上关于“真心泪”的明确要求——需是无暇真心，动情至深方可。若是在被狐仙这股强大怨念操控、心神失守的情况下流泪，那与直接向诅咒屈服、助纣为虐有何区别？这根本不是还债，是自毁！
他强压住心头的悸动，重新凝神望向那光洁却冰冷的镜面。月光下的老梅，朦胧的书生与女子，那些看似情意绵绵的画面依旧在流转……但此刻心念既定，细察之下，谢债却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层美好的薄纱之下，隐隐流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与偏执。那女子的落寞孤寂中，似乎暗藏着一种极强的掌控欲；那书生的痴缠目光里，更多的是一种懦弱与犹豫；就连那些添香、对弈、共伞的温馨片段，也透着一股精心编排、近乎刻意的虚幻感。这记忆碎片，早已被百年沉淀的怨毒彻底浸染、重构，呈现出的并非事件全然的真相，而是狐仙基于自身彻骨痛苦建构出的、专门用以蛊惑人心、引人同情的幻象牢笼！
“它……它是在骗我？”谢债声音干涩发紧，后背渗出冷汗。
“不是简单的欺骗！”道士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剐开一切虚妄，“是它自己早已沉溺其中，信以为真了！百年来，它不断反复咀嚼这份痛苦，如同反刍毒液，早已将最初的记忆扭曲、发酵成了最适合滋生怨恨、最能引人堕落的模样！你若信了这镜中景象，便是心甘情愿落入了它精心编织的圈套。你的同情，你的悲伤，乃至你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会变成滋养它诅咒的养分，让它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怨毒，也更加难以化解！这才是它真正的目的！”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道士的话，镜中画面果然急转直下，风雨废墟，玉像崩毁，那股滔天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气与死寂再次如同决堤洪水般扑面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凶戾！它不再仅仅展示狐仙自身的痛苦，更试图强行勾连谢债内心深处关于家族凋零、自身孤苦的记忆碎片，引发一种扭曲的、基于共同痛苦的共情，要将他拖入同样的绝望深渊！
谢债咬紧牙关，齿缝间都尝到了腥甜味，魂海中那本讨债账册感受到威胁，自主散发出清濛光芒流转不休，竭力抵御着这股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蚀。他此刻彻底明白了道士为何如此紧张，如临大敌。这狐仙债，其凶险之处不仅在于偿还条件的苛刻诡异，更在于债主本身就是一个充满诱惑与致命陷阱的泥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意识被侵染、万劫不复的结局！
就在谢债全力对抗镜中怨念冲击的关头，异变陡生！
那荡漾着水光的镜面骤然剧烈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镜而出！刺骨的阴风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席卷室内，油灯火焰被压得几乎熄灭！一道模糊却怨气冲天的白衣女子虚影自镜中猛地探出半透明、指甲尖长的手臂，带着彻骨的寒意，直抓向榻上昏睡不醒、毫无反抗之力的李小姐雪白的咽喉！这一击，快如闪电，狠辣无比！
“孽障！安敢逞凶！”道士须发皆张，怒目圆睁，如同金刚震怒！他并指如剑，体内浑厚真元奔涌如江河，一道灼热耀眼、蕴含煌煌正气的赤芒自指尖迸射而出，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直刺镜面最核心的波动源点！
而几乎在同一刹那，窗外，一道极细、几乎融入窗外浓重夜色的碧色寒芒，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自一株古槐茂密的枝叶间电射而出！它精准地避开了道士大部分的气机锁定，趁着谢债心神被镜象与体内债线双重牵制、灵觉降至最低点的绝佳时机，刁钻狠辣地直取其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是碧痕！她竟一直潜伏在外，耐心等待着这必杀的一击！
谢债虽大部分心神用于对抗镜象，但有了道士先前的警告，心中始终留存着一丝警惕。感受到背后袭来的致命寒意与那熟悉的精怪气息，他心中凛然，不再有任何犹豫迟疑！体内刚刚因化解石灵债业而平息些许、尚未来得及完全散去的残余地气被瞬间引动，虽微弱，却在他意念驱使下，于身后仓促布下了一层薄薄却凝聚着大地沉凝之意的土黄色光晕。
“嗤——！”
碧针击中光晕，发出一声如同热刀切油般的轻微响动。土黄光晕剧烈荡漾，明灭不定，显然无法完全抵挡这蓄谋已久的偷袭，但却为谢债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瞬息迟缓！
就是这刹那的间隙，谢债身体凭借本能猛地向侧前方扑出，动作甚至有些狼狈，但终究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后心要害！那枚淬着碧芒的细针擦着他的肋下衣衫掠过，带起一缕布丝，肌肤被针尖蕴含的阴寒之气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最终“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楠木梁柱，碧绿的尾羽因蕴含的强劲力道而急颤不休，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
“小木头！你当真活腻了！”道士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对谢债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暴怒！他满头乱发无风狂舞，袖袍一拂，一股磅礴如山岳倾覆、江河倒灌般的恐怖气劲轰然爆发，如同无形巨锤，狠狠砸向窗外那株古槐！
“唔！”窗外传来一声明显压抑不住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枝叶纷纷碎裂、簌簌落地的杂乱响动。碧痕那道诡异而充满妖气的气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瞬间变得紊乱，随即不敢有丝毫停留，迅速远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屋内，重归死寂。只有谢债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声，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那枚钉在梁柱上的碧针尾部仍在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清晰的嗡鸣。
道士缓缓收回目光，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镜前，看着那布满蛛网般裂纹、灵光彻底黯淡下去的镜面，又转回头，目光复杂地扫过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谢债。他的语气依旧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比起之前的纯粹斥责，似乎又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沉重：“记住这次教训！刻在骨头里！讨债人，心肠可以不是铁石，但眼睛必须毒得像鹰，手下必须稳得像山！尤其是在面对狐仙这类最擅玩弄人心、编织幻境的债主时，你的每一分同情，每一次心软，都必须建立在彻底看清其本质、明辨其中真伪的基础之上！否则，那不是还债，那是自投罗网，是飞蛾扑火，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动作粗暴地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沾满油污的破布，将那面残破不堪的铜镜里三层外三层地狠狠裹紧，像是包裹什么极度危险、随时可能爆开的秽物，然后重重塞进自己怀里。做完这一切，他才冷冷地瞥了谢债一眼，声音低沉：“这狐狸，怨念已深植骨髓，执念早已化成心魔。它要的‘真心泪’，绝非轻易动动恻隐之心就能流出来的东西。在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定力去看穿它百年怨毒下的真相、没有能力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其污染之前，任何廉价的、浮于表面的同情，都是穿肠毒药，只会让你陷得更深！”
谢债默然点头，背心处被碧针划破的伤口传来丝丝寒意，提醒着他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险。他抬眼望向窗外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心中对“真心泪”这三个字的理解，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清晰。那不仅仅是对苦难的悲悯，更是需要穿透百年时光积攒的厚重怨毒、直视痛苦最本源真相后的清醒、冷静与艰难抉择。这条路，布满了荆棘与幻象，每一步都考验着意志与智慧，比他最初想象的，要艰难千百倍，也更加不容有丝毫行差踏错。怀中的那枚狐仙残玉，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冰冷地贴在他的胸口，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念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等待已久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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