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开元十七年的长安,春来得早。曲江池边的柳丝刚抽了嫩黄,风里就飘着股子甜丝丝的暖意——那是西市巷口卖糖蒸酥酪的担子,混着姑娘们发间的兰花香,裹着整个长安城的热闹,往朱雀大街的方向漫延。王维骑着马从晋昌坊出来,马背上搭着卷刚裱好的宣纸,是准备给母亲画佛像用的。刚过平康坊,就听见巷子里传来琵琶声,调子清越,弹的是《郁轮袍》——那是他早年写的曲子,寻常乐工弹不出里头的转折,这琵琶声却把乐句里的轻愁弹得恰到好处,像春雨落在青瓦上,不轻不重,正好敲在人心尖上。
他勒住马,顺着声音往里走。巷子深处有座小庭院,朱漆门虚掩着,琵琶声就是从院里飘出来的。他推开门,看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坐在葡萄架下,手指在琵琶弦上翻飞,发间别着支玉簪,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了层浅金。听见动静,姑娘抬头,眼里带着点诧异,却没停手,反而把最后一段调子弹完,才轻轻拨断余音。
“阁下是?”姑娘起身行礼,声音跟琵琶声一样清润。
王维回礼,指着她的琵琶笑:“听闻姑娘弹的是《郁轮袍》,在下王维,正是这首曲子的作者。”
姑娘眼睛亮了亮:“原来您就是王摩诘先生!我叫崔九娘,常听家父说起您的诗画,今日得闻先生亲至,实在荣幸。”
后来王维才知道,这崔九娘是博陵崔家的嫡女,父亲是前朝的国子博士,家里藏了满架的书和古画。
那天他们聊了一下午,从音律说到丹青,崔九娘拿出自己画的《秋江待渡图》,笔意疏朗,竟有几分吴道子的风骨;王维也给她看自己刚画的佛像草稿,崔九娘指着佛像的衣纹说:“先生这线条用的是‘兰叶描’,要是再添点淡赭石,衣袂会更显飘逸。”
这话说到王维心坎里了。他见过不少大家闺秀,要么只懂描眉画鬓,要么就只会背几句应景的诗,像崔九娘这样懂画懂乐、能跟他聊到一块儿的,还是头一个。临走时,崔九娘送了他一罐酿的桂花酒,说:“先生若不嫌弃,改日可来院里品画论琴。”
王维揣着那罐桂花酒,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里都带着桂花香。他想起母亲前几天跟他说的话:“博陵崔家有个姑娘,知书达理,跟咱们家也算门当户对,要不要见见?”那时候他还推脱说“先忙学业”,现在倒觉得,这门亲事,或许是天意。
没过多久,两家就托了媒人说亲。订亲那天,崔九娘送了王维一个锦囊,是用蜀锦缝的,上面绣着双鲤戏莲,针脚细密,连鱼鳞的纹路都绣得清清楚楚。她红着脸说:“听说先生常出门游学,带着这个,就当……就当我陪着你。”
王维把锦囊揣进怀里,摸了摸,软绵绵的,像揣了团暖玉。“等咱们成婚,我给你画幅《双鹤听琴图》,就挂在卧室里。”他说。
成婚那天,长安下了场小雨,空气里飘着香烛和花瓣的味道。王维穿着大红的婚服,牵着崔九娘的手跨过火盆,看见她盖头下露出的指尖,还在轻轻攥着裙摆——跟那天在葡萄架下弹琵琶时的紧张模样,完全一样。揭盖头的时候,崔九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轻声说:“摩诘,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维点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嗯,一家人。”
婚后的日子,比王维想象的还要暖。他们住的院子不大,却被崔九娘打理得井井有条:春天在廊下种满牡丹,夏天架起葡萄架纳凉,秋天采了菊花酿酒,冬天就围炉煮茶,看窗外的雪落在梅枝上。
每天清晨,王维还没醒,就听见外间传来研墨的声音——崔九娘在给他准备当天用的颜料。他起身出去,总能看见她坐在案前,穿着素色的襦裙,头发松松挽着,手里拿着块细布,正细细擦拭砚台。“你再睡会儿,墨还得等会儿才好。”崔九娘回头,眼里带着笑。
“睡不着了,陪你一起。”王维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揽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闻着她发间的兰膏味——那是她每天早上都要抹的,说“兰香清润,闻着心静”。
有一回,王维要画《双鹤听琴图》,铺好宣纸,却总觉得鹤的姿态不对。崔九娘凑过来看了看,说:“你看院里那两只鹤,抬头时脖子是弯的,不是直的。”说着拉着他到院里,指着笼中的双鹤:“你瞧,它们听你弹琴的时候,就是这样歪着头,像在琢磨调子呢。”
王维盯着鹤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他回屋提笔,崔九娘就站在旁边,帮他递颜料、洗笔。画到琴柱的时候,王维蘸了深墨,崔九娘连忙拦住:“等等,琴柱是檀木做的,该用赭石加墨,这样才温润。”
她拿过笔,蘸了点淡赭石,轻轻在深墨里调了调,再画上去,琴柱果然多了几分木质的纹理,看着就像真的一样。
“还是你细心。”王维笑着把笔递给她,“剩下的你来补,你画的鹤眼睛比我有神。”
崔九娘也不推辞,接过笔,蘸了点藤黄,在鹤的眼睛处点了点——瞬间,那两只鹤就像活了过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朝着琴声的方向飞去。
画完的时候,夕阳正好落在画纸上,给鹤的羽毛镀了层金边。崔九娘靠在王维肩上,轻声说:“以后咱们老了,就把这幅画带在身边,看见它,就想起今天。”
王维把她搂紧:“好,咱们一辈子都带着。”
那年秋天,王维要去洛阳游学,得走半个月。出发前一晚,崔九娘在灯下给他收拾行李,把几件厚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又把那个双鲤锦囊拿出来,里面装了些晒干的桂花和几颗红豆。
“这红豆是我上个月去曲江采的,听说叫相思子,你带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她把锦囊系在王维的腰带上,手指轻轻摸了摸上面的鲤鱼,“路上小心,我在家等你。”
王维点头,把她拉进怀里:“我很快就回来,给你带洛阳的牡丹糕。”
在洛阳的那些天,王维每天都把锦囊带在身上。有回跟朋友去龙门石窟,看见石壁上的佛像,想起崔九娘说过想来看,就掏出纸笔,画了幅石窟的速写,打算回去给她看。
晚上在客栈里,他摸着锦囊里的红豆,就想起崔九娘在葡萄架下弹琵琶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原来思念不是苦的,是甜的,像她酿的桂花酒,越品越香。
回来那天,王维刚到长安城门口,就看见崔九娘站在树下等他,穿着他临走时给她买的粉紫襦裙,手里提着个食盒。“你可算回来了!”她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打开食盒,里面是刚热好的胡麻饼,“我知道你路上饿,特意给你留的。”
王维咬了口胡麻饼,酥香满口,比洛阳的牡丹糕还好吃。他牵着崔九娘的手往家走,说:“我给你带了洛阳的胭脂,还有幅石窟的速写,你肯定喜欢。”
崔九娘笑眯了眼:“我才不稀罕胭脂,我就稀罕你回来。”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到了开元十九年的冬天。崔九娘怀了孩子,五个月了,肚子微微隆起,穿的襦裙都比以前宽松了些。
每天晚上,王维都要坐在床边,轻轻摸着她的肚子,听里面的动静。“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崔九娘靠在他怀里,声音软软的。
“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就行。”王维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亲,“要是女孩,就叫阿鸾,像你一样会弹琴;要是男孩,就叫阿鹤,像咱们画里的鹤一样精神。”
崔九娘笑着点头:“好,就听你的。”她从枕头下拿出块布,上面绣着个小小的虎头鞋,“我给孩子绣的,你看好不好看?”
王维拿起虎头鞋,针脚细密,老虎的眼睛用黑丝线绣着,圆溜溜的,特别可爱。“好看,咱们孩子穿上,肯定是长安最俊的娃娃。”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料到,幸福会这么快就碎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崔九娘肚子疼,稳婆来看了,说怕是要生了,让王维赶紧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王维慌了神,一边让下人去请大夫,一边守在产房外,听见里面崔九娘的惨叫声,心像被一只手攥着,越攥越紧,疼得他喘不过气。
“夫人,再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稳婆的声音传出来。
“摩诘……摩诘……”崔九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弱得像根随时会断的弦。
王维贴在门上,声音发抖:“我在呢,九娘,我在呢!你撑住,咱们还要看孩子长大呢!”
里面的惨叫声停了,只剩下稳婆的惊呼声。王维心里一沉,推开房门冲进去——崔九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着,嘴角还带着点血迹;稳婆抱着个小小的婴儿,那孩子一动不动,脸色青紫。
“夫人……夫人她大出血,没保住……”稳婆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小公子也……也没了……”
王维僵在原地,看着床上的崔九娘,又看看稳婆怀里的孩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过去,伸手想摸崔九娘的脸,却又缩了回来——她的手还是软的,可没有温度了;她发间的兰膏味还在,再也不会有人笑着跟他说“摩诘,墨磨好了”。
“九娘……”他蹲在床边,声音嘶哑,“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看孩子长大吗?你不是说,要带着《双鹤听琴图》养老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没有人回答他。窗外的雪,无声无息地落着,落在窗棂上,融化成水,像在哭泣。
崔氏下葬那天,长安下了场大雪,把整个长安城都盖白了。王维穿着孝服,站在墓前,手里攥着那个双鲤锦囊,里面的红豆硌得他手心疼。他看着墓碑上“河东王氏妇崔氏之墓”几个字,想起他们成婚那天,她笑着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现在,一家人,就剩他一个了。
从那以后,王维像变了个人。以前爱笑的他,再也没怎么笑过;以前爱弹的《霓裳羽衣曲》,再也没碰过——那是崔九娘最爱听的曲子,他说过“自卿别后,不作霓裳羽衣曲”,刻在竹简上,放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每年上元节,别家都张灯结彩,王维却只在案头点上一盏灯,再点上苏合香——那是崔九娘最爱的香,以前她总说“这香暖,冬天点着不冷”。香雾袅袅升起,他就坐在案前,拿出《双鹤听琴图》,一遍遍地擦,擦得画纸都快起毛了。
有回下人进来送茶,看见他对着画发呆,眼泪落在画纸上,把鹤的羽毛晕开了一小块,他连忙用袖子擦,却越擦越花,最后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过了几年,王维把母亲接到辋川隐居。那里有山有水,跟长安的热闹不一样,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他在院里种了棵红豆树,是从曲江移栽来的,每年秋天,红豆落下来,他就捡起来,放进那个双鲤锦囊里——里面的红豆越来越多,锦囊也越来越沉,像装着他这一辈子的思念。
有回裴迪来辋川看他,两人沿着辋川河散步。裴迪指着河边的柳树说:“摩诘,这柳树长得好,春天来的时候,肯定特别好看。”
王维看着柳树,却想起崔九娘当年在长安院里种的柳树,春天的时候,柳丝垂下来,她总爱站在树下,伸手去够那些枝条。“以前九娘也喜欢柳树,”他轻声说,“她说柳丝软,像姑娘的头发。”
裴迪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红豆树下,王维捡起一颗落在地上的红豆,递给裴迪:“你看,这红豆,还是她当年教我认的。”
裴迪接过红豆,红得像血,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知道,王维这心里,始终装着崔九娘,谁也代替不了。
有一回,王维得了场重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传来琵琶声,弹的是《郁轮袍》。他一下子坐起来,以为是崔九娘回来了,挣扎着要下床,嘴里喊着“九娘,是你吗?”
下人连忙扶住他:“老爷,是隔壁的姑娘在弹琵琶,不是夫人……”
王维的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红豆树,轻声说:“我想她了……”
那天晚上,他让下人把《双鹤听琴图》挂在床头,又把那个双鲤锦囊放在枕边。他摸着锦囊上的鲤鱼,想起崔九娘缝锦囊时的样子,手指在针脚处轻轻划过——那时候她的手指还很细,绣鲤鱼的时候,总爱皱着眉头,生怕绣错了一针。
“九娘,我等不了多久了,”他轻声说,“等我走了,就把这幅画和这个锦囊跟我一起埋了,到时候,咱们就能再见面了。”
开元二十九年,王维七十一岁。临终前,他让下人把那个双鲤锦囊拿来,拿在手里,眼睛盯着《双鹤听琴图》,嘴角带着点笑。“阿鸾……阿鹤……”他轻声念着,像是在叫孩子的名字,又像是在叫崔九娘。
下人凑过去,听见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九娘,我来陪你了……”
后来,有人在王维的墓室里发现了一幅壁画,画的是个执卷的侍女,眉眼弯弯,跟崔氏墓里出土的陶俑长得一样。还有人在他的书箱里找到了那个双鲤锦囊,里面装满了红豆,颗颗饱满,红得像血。
世人都叫他“诗佛”,说他看透了生死,活得超脱。可只有那些见过他对着红豆树发呆、对着《双鹤听琴图流泪的人知道,他这辈子,从来都没什么超脱。
他不过是守着一个人的回忆,在孤独里走了三十年,从青丝走到白发,从长安走到辋川,最后,终于能回到那个人身边。
就像他写的那首《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世人都以为这是写给友人的,只有他知道,这是他写给崔九娘的情书——那几颗红豆,他采了一辈子,也思念了一辈子。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