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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问出那句“我该怎么做”时,便意味着,他心中那头象征冲动与鲁莽的野兽,首次被理性的缰绳所约束。朱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孺子可教。
“很简单。”他重新落座,示意朱高煦也坐下。
“从明日起,殿下需做之事,仅有两件。”
“其一,主动向王妃和诸位将军提议,我军应转入全面防守,加固城池,休养生息,等待燕王主力回援。”
“什么?”朱高煦刚坐下的身躯,险些再度站起。
“固守?我军刚刚取得如此重大的胜利,此时选择固守,岂不是让众人皆嘲笑我朱高煦胆怯?”
这对他而言,比杀了他更为难受。
“对,正是要让他们嘲笑。”朱岩的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殿下,您此前的形象,过于刚猛,过于锋芒毕露,如今,您需要向外界,尤其是向您父王,传递一个信号。”
“您朱高煦在经历了大名府的惨败,与白沟河的大胜之后,已然成长且沉稳了。”
“一场胜利便让您沾沾自喜,乘胜浪战,那是莽夫之举,一场胜利让您戒骄戒躁,懂得以大局为重,那才是帅才,是储君之才!”
朱高煦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一角度思考过问题。
他怔怔地望着朱岩,只觉对方的每一句话,都为他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那其二呢?”
“其二。”朱岩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将此次白沟河大捷的所有功劳,尤其是阵斩瞿能、焚毁粮草的细节,毫无保留地。”
“以最快的速度,八百里加急,送至正在领兵作战的燕王手中。”
“不仅要汇报,还要夸大其词,将我军的英勇与南军的狼狈,描述得越详尽越好。”
朱高煦愈发不解:“这岂不是邀功?父王本就对我心存疑虑……”
“这并非邀功。”朱岩摇了摇头。
“这是在给您父王送上一颗定心丸,也是在给另一个人送上一柄穿心剑。”
“何人?”
“李景隆。”朱岩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朱高煦的瞳孔猛然一缩。
朱岩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殿下,您是否思索过,李景隆号称大明战神,手握数十万大军,为何围攻北平数月,却连番失利,表现得如此窝囊?”
“因其无能!”朱高煦不假思索地答道。
朱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吧,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想获胜。”
朱高煦的脑海中,嗡的一声:“您是说……”
“我并未言明什么。”朱岩抬手打断了他。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李景隆围城不力,损兵折将,朝廷必然震怒。”
“而此时,他麾下的猛将瞿能,又因冒进,被我军打得全军覆没,粮草辎重毁于一旦。”
“您认为,当这份辉煌的战报,传至朝野上下,传入建文帝的耳中,李景隆会有怎样的下场?”
朱高煦倒吸一口凉气!
他瞬间领悟了朱岩的用意!
这一招,着实阴毒!
这已并非军事层面的打击,而是从政治上,要将李景隆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如此一来,李景隆在朝中威望尽失,必然会受到建文帝的猜忌与责罚,一个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李景隆,对我燕军而言,是祸是福?”
朱岩望着朱高煦,循循善诱。
朱高煦的眼神,从震惊,到醒悟,最终化作深深的叹服。
他站起身来,对着朱岩,恭敬地长揖,发自肺腑:“兄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了!”
……
次日,燕王府议事厅。
当朱高煦提出固守城池、等待王师的提议时,整个议事厅瞬间沸腾起来。
一名在白沟河之战中杀红了眼的悍将,率先站了出来。
“固守?殿下,万万不可啊,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南军闻风丧胆,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绝佳时机,怎能退缩不前!”
“是啊殿下,李景隆不过是个草包,我军一鼓作气,定能将其击溃!”
“殿下莫不是被一场小胜冲昏了头脑,变得畏首畏尾了?”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甚至连张辅,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悍勇无双的高阳王,简直判若两人。
朱高煦端坐不动,面对众人的指责,神色不变。
他忆起了朱岩的教诲,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沉声道:“本王心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他越是如此,众将便越是喧闹。
他们皆认为,是朱岩这个白面军师,在背后给殿下灌输了什么迷魂汤。
一时间,无数道不善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朱高煦身侧、始终沉默不语的朱岩。
就在气氛即将失控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够了。”
朱岩上前一步,平静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诸位将军,仅看到了眼前的胜利,却未看到胜利背后的危机。”
他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敢问诸位,我军为何要攻打李景隆?”
众将一愣。
“自然是为了解除北平之围!”
朱岩点头道:“没错。但之后呢?”
“击溃了李景隆,又当如何?”
“李景隆麾下尚有十数万大军,即便我军能击溃他,能将其全歼吗?”
“他一旦率领残部向南撤退,与真定的盛庸,或者东昌的铁铉合兵一处,会是怎样的结果?”
朱岩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结果便是,燕王殿下在南下作战时,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兵力更为雄厚、因我军胜利,而变得更加警惕和团结的敌人!”
“届时,王爷深陷重围,首尾不能相顾,这责任,谁来承担?是你?还是你?”
朱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个叫嚣的将领。
被他注视的人,无不心中一凛,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整个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朱岩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是何等短浅。
朱岩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李景隆我们不仅不能将其击退,还要想办法将其留在此处。”
“将他这数十万大军,如同一颗钉子般,牢牢钉在北平城下!”
“让他疲于奔命,让他损兵折将,让他每日都活在,可能被我军攻击的恐惧之中,却又因心存幻想,而不愿轻易撤退。”
“如此,他便能最大限度地牵制南军的有生力量,为燕王殿下在主战场上,创造出最佳的战机!”
“这才是我军当前最大的功劳!”
一番话,振聋发聩!
张辅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抚掌称赞:“妙,妙啊!围魏救赵,不过如此,朱将军如此战略眼光,老夫钦佩!”
众将也是恍然大悟,一个个面露惭色,对着朱岩抱拳行礼:“我等愚钝,险些误了王爷大事,请军师恕罪!”
朱岩坦然接受了这一礼,随即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当然,仅将他留在此处还不够,我们还需不时地给他施加压力。”
他看向众人,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的光芒:“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我燕军的斥候,要遍布北平周边百里。”
“每日派遣小股精锐骑兵,袭扰其粮道,焚烧其哨站,夜半时分,便去他大营门口,敲锣打鼓,虚张声势。”
“我要让李景隆,吃不上一顿安稳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我要让他觉得,我军随时都可能发动总攻,但就是不攻。”
“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将他活活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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