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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王夫人执壶,亲自为贾母斟上一盏新烫的杏仁茶,温言细语道:“老太太莫为这些事烦心,伤了脾胃倒不值当,说起来,这一年咱们府里仰仗老太太福泽,虽说外头偶有风波,内里总还是太太平平的。”
她顿了顿,声音清越了几分,恰能让席上几处听得清楚:
“前些时日宫中几位交好的内官,该打点的已然打点齐备,各处月例、年下赏赐,都按时按量发了下去。
便是年下这几场大雪,各处房屋修缮、煤炭灯油,也都预备得足,没让下人们冻着饿着,总算没出大差错,对得起老太太平日的教导。”
侍立在王夫人身后的王熙凤立时接口,带着恰到好处的亲热恭维道:
“太太这话是正理,老太太您老就是咱们府的定海神针,外头多大的浪,有您在,咱们心里就有主心骨。
而太太这一年为着府里操持,事无巨细,样样都得劳神费心,瞧瞧这几日忙得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喝,真真是尽心尽力四个字都嫌轻省了。
我做孙媳妇的,也是今日帮太太分担一二,只盼太太千万保重自己身子。”
她一番话,既捧了贾母至高,又巧妙将功劳归于姑母王夫人,兼带自己表了忠心。
贾母听了这些熨帖之言,又见王夫人管束得当,面上那点阴沉稍稍化开,转颜道:“你有心了,凤丫头也是个伶俐的,家和万事兴,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太太平平就是最大的福分。”
连旁边侍坐的贾政,平日里最是方正严苛,此刻看到母亲对媳妇和颜悦色,也难得露出几分和煦之色,微微颔首。
全场的气氛再度活络起来,贾母也不想太拘了众人,便让王熙凤讲笑话,让宝玉来自己身边取乐。
只有一旁呆立的邢夫人将这母慈子孝、姐妹亲热的景象看在眼里,见儿媳妇王熙凤不搭理自己,贾赦和贾琏又没来,自己形单影只,觉得胸口此时似堵了一团又湿又冷的棉花,憋闷得喘不过气。
“大太太,您先坐着。”
贾母身边的头等大丫鬟鸳鸯,目光流转,早将邢夫人那副孤立窘迫看在眼里。
她心里微叹,知老太太方才那番话实在不轻,但鸳鸯性格善良,又体贴她人,便借着为贾母布菜的机会,步履轻巧地移到邢夫人案旁,执起酒壶,先扶着邢夫人坐下,温言细语道:
“大太太用杯热酒吧,这贡上的金华酒最是暖身子驱寒气,厨下用雪水烫得正温。”
她说着,已将琥珀色的酒液徐徐注入邢夫人杯中,又体贴道:
“年下事多,大老爷身子不好,二爷外头忙,大太太家里家外,两头操心也是不易。
老太太方才也是疼惜大太太,怕太太太过宽纵反倒累了自己,这也是老人家一番心意,大太太应该知晓。”
这几句轻轻巧巧,既解了邢夫人当下尴尬,又圆了贾母的面子。
邢夫人正觉难堪,忽得这般善解人意的体贴,眼眶微热,忍不住抬眼看向鸳鸯。
灯光下,只见金鸳鸯穿着藕荷色掐牙背心,青缎小袄,容长脸儿,白皙的肌肤透着莹润光泽,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梳着家常髻,端的是清俊爽利,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几分。
邢夫人心中一动,一个模糊又精明的念头悄然滋生。
自家老爷贾赦,是个“恨不能将天下好女子都收在房中”的,往日里见个稍有颜色的丫头都要多看几眼。
眼前这鸳鸯模样、品格、身份,在贾府丫鬟里都是顶尖的,更是老太太须臾离不得的左膀右臂。
若能将她说给老爷……一来讨了老爷欢心,二来她既是老太太心腹,府中上下人情往来自是通透,日后老爷想探知些老太太的心思或库中东西,岂不便利?
老太太疼她,她自己的体己银子也必然丰厚……这岂不是一箭数雕?
而老爷知道此事,也会大大夸奖我,那么我日后在他面前,也是有了脸面。
至于鸳鸯本人愿不愿意嫁给一个五十的老头,则不在邢夫人考虑中。
对于邢夫人这等人而言,鸳鸯再得到贾母宠爱,也无非就是个丫鬟,肯定愿意当个姨太太。
想到这里,邢夫人面上挤出和善笑容,亲热握住鸳鸯的手腕道: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怪不得老太太一刻也离不开你,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模样、这性情,真真百里挑一也不为过,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梦里都要笑醒。”
她啧啧称赞,语气诚挚得近乎浮夸。
鸳鸯被她夸得脸颊微红,心下只道这大太太是为方才解围而感激,她毕竟还年轻,本性纯良,没把人往坏处想,哪里知道邢夫人的弯弯绕绕,便含羞道:
“大太太折煞我了,我不过尽本分侍候老太太罢了,也希望我们府上一切和睦,老太太安宁自在便好了。”
“好孩子,如此识大体,真真是让我喜欢。”
邢夫人看着鸳鸯,笑容愈发浓烈道:“以后常来我这里走动,我和老爷都会疼惜你的,老爷那人你也知道,对待你们你女儿家,最是和气不过。”
鸳鸯闻言,觉得不妥,但也以为邢夫人只是客套话,便笑着含糊几句,把此事揭过不提,就又去给贾母添酒。
到此时,宴会氛围愈发热闹,薛姨妈代表薛家,再前来给贾母行礼拜贺,说了些“海屋添筹,福寿绵绵”的吉祥话。
探春正与宝钗细论着一道姑苏菜的烹制,黛玉跟惜春低声议论着新得的工笔观音图样。
宝玉也忘了拘束,拉着史湘云细说外头听的什么新戏文。
连素来沉闷的贾兰,也在李纨的默许下剥了个核桃糖吃,唇边沾了点碎屑。
只有贾环如同无人理睬的野狗般,到处乱钻,但却没人理会,气的他暗自咬牙,心想要搅了这欢聚场面,但终究又不敢放肆。
贾政端坐在一旁,看着眼前景象,也不由颇感欣慰。他想写一首应景的贺岁诗,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合适的词句。
“哎,天祥(贾瑞)在这里就好了,他才思敏捷,一定能即席赋诗博彩。”
贾政此时想起今日一早,曾经的老长官宋克兴找自己小聚,大大夸赞了天祥如今的造化。
他还说准备年后请自己还有天祥一起聚会,届时会有神京许多文人雅士前来,一起品评诗赋雅集。
想到此,贾政也觉得心中舒畅几分。
他虽然在工部做些事务,但骨子里却喜欢清流雅趣,觉得庶务不适合他的心性,对诗文之事,虽面子上不显露,但骨子里却还是热衷。
能够与清流结交,甚至被人认为是清流一党,一直是贾政的心愿,只是没想到这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还居然跟天祥有关。
此子真是我家麒麟儿。
贾政抚摸颌下长须,心中颇为自得。
但像人世间所有的锦绣繁华,都会转瞬成空,这一室融融暖意,终究未能长久。
骤然间,厅外脚步声杂乱急促,伴着几声压低的惊呼和粗重喘息,厚实的猩猩毡帘被人猛地掀起!
只见赖大家的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脸色煞白,神情仓皇到了极点,全然失了一等管事的体面。
贾母虽然在谈笑,但今日总是觉得心情不好,目光时不时盯着大厅门口。
此时她一个发现了赖大家的不对劲,脸色陡然大变,因为最近坏事实在太多,每次都是这样猝不及防。
难道今天又是祸事?
老太太忙推开一边的鸳鸯,指着赖大家的斥道:“何事如此惊慌,快说来!”
“老太太!太太!祸事!”
这一声惊破了满堂繁华喜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跪地的赖大家身上。
赖大家的顾不得喘匀气,勉强保持镇定道:“五城兵马司的刘大人亲自在门外求见,他说咱们府上琏二爷还有薛家表少爷,在外面失手打死了人。”
“又说有位大贵人当时在场,此事已然惊动了长安府尹和宫中几位大人,已然不可收拾。”
“刘大人带了兵,已将两位爷拘拿锁走了!刘大人说事关命案……又碍于咱们国公府体面,不敢不亲自来来回禀。”
繁华一梦将逝,风波骤起无情。
“这孽畜啊!怎么闯下这等弥天大祸!”
贾母差点眼前一黑,手滑下,便把桌前的茶钟,都给拂落在地。
只听哐啷啷一连串刺耳声响,好像是打起了爆竹炸裂般,像给这敕造荣国府举行了一场葬礼。
刚刚笑意还凝在唇边的王熙凤,宛如晴天挨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发软,直要往后倾倒。
亏得她身后的平儿早有防备,疾步上前,用尽力气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切地低唤:“二奶奶!”
而在向来端雅贞静、喜怒不形于色的薛宝钗,乍闻薛蟠又与打死人的消息连在一处,一直稳稳捧在手中那盏甜白釉水杯,竟似骤然千斤沉重,脱手滑落。
她那张丰润秀丽的脸上,第一次当众失了那份令人惊叹的镇定,血色尽褪,如遭雷殛般煞白一片,素日流光溢彩的眼眸此刻空洞茫然,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碎瓷与流淌的茶水,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宝姐姐!”
离她最近的林黛玉和史湘云,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黛玉忙伸手扶住宝钗微微颤抖的胳膊,湘云也紧张地挽住她另一侧。
从未见过八风不动的宝姐姐,竟有如此失态之时。
薛家,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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