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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那声嘶力竭的“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余音尚在梁间缭绕,满场却静得能听见针尖落地的声音。
众人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惊愕、怀疑、探究、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交织,
最终化为一道道实质般的目光,
死死钉在张诚那张油汗涔涔的肥脸上。
这神来之笔的收束,
意境高远,与前文浑然天成,
彻底坐实了这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但也正因如此,它出自张诚之口,
才显得愈发诡异和…不真实!
张诚自己也被自己吼出来的东西吓住了,
愣在原地,喘着粗气,小眼睛瞪得溜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后怕和侥幸:
蒙混过去了?总算蒙混过去了?
然而,孙志远岂会如此轻易放过他?
短暂的震惊过后,
一股被当众打脸、
尤其是被张诚这废物打脸的羞怒直冲顶门。
他脸色铁青,猛地合上折扇,
指着张诚,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好!好一个‘但少闲人’!
张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他语带讥讽,步步紧逼。
“如此佳句,堪称绝唱!
只是…小弟好奇得很,
张兄方才续接之时,
为何目光频频后瞟,
神色惊慌,倒像是…
像是临时得了什么高人指点一般?”
他这话阴毒至极,
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张诚作弊了!
而且直接将众人的注意力,
引向了张诚身后!
唰!
所有人的目光,
刹那间就被无形的手牵引着,
瞬间越过张诚那肥硕的身躯,
聚焦在了那个一直低眉顺眼、
毫无存在感的青衣小厮身上!
苏惟瑾顿时感到无数道或锐利、
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恨不得立刻要将他看穿。
他依旧垂着头,但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
张诚被孙志远说中心事,
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
顿时跳了起来,色厉内荏地吼道:
“孙志远!你放屁!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什么高人指点?
那都是本少爷自己想的!”
可他越是激动,越是显得心虚。
那慌乱的眼神,
那不断瞟向苏惟瑾的小动作,
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场内的气氛更加微妙了。
才子们交头接耳,
看向张诚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而看向苏惟瑾的目光,
则带上了浓浓的好奇与审视。
帘幕后的赵文萱,
纤手微微握紧,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清澈的目光穿过缝隙,
牢牢锁定了那个清瘦的身影。
果然…是他吗?
刘老翰林抚须的手彻底停下,
昏昏欲睡的眼睛此刻精光闪烁,
看看面红耳赤的张诚,
又看看那静立如松的青衣小童,
沉默不语,仿佛在等待什么。
孙志远见张诚慌乱,
得意更甚,嗤笑一声,
折扇遥遥一点苏惟瑾,
语气轻佻无比:
“哦?不是高人指点?
难不成张兄是想说,
是你身后这位…小书童,
在关键时刻给了你灵感?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难道我等今日要见识一番书童代笔、
主子扬名的千古奇闻不成?”
这话已是极尽的羞辱!
既踩了张诚,更将苏惟瑾推到了风口浪尖!
张诚气得浑身肥肉乱颤,
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孙志远的嘴,
却又哑口无言,
只能恶狠狠地瞪向身后的苏惟瑾,
眼神里充满了迁怒和威胁,
仿似在说:都是你这奴才惹的祸!
苏惟瑾心中冷笑,知道时机已到!
再藏下去,不仅计划受阻,
自己恐怕也要成为张诚泄愤的牺牲品。
他深吸一口气,俨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他上前一步,越过无能狂怒的张诚,
走到了场中。
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孙志远,
也没有理会脸色铁青的张诚,
而是径直面向主位上的刘老翰林,
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沉稳,
带着一种与年龄、身份不符的镇定。
然后,他抬起头,声音清朗,
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刘老先生,各位相公。”
他语气不卑不亢,
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
“我家少爷近日为准备府试,
日夜钻研经典,耗神过度,
方才确实偶感不适,
一时思绪阻滞,并非才尽。”
他先是为张诚的窘迫找了个勉强能下的台阶,
将众人的注意力从“作弊”引向“身体不适”。
随即,他话锋一转,
目光平静地迎向四周各异的目光:
“小人虽身份微贱,只是一介书童,
但随侍少爷左右,平日铺纸磨墨,
耳濡目染之下,或也记得些许词句,
听得些许道理。”
他微微一顿,一副鼓足了勇气的样子,
继续道:“方才见我家少爷诗兴已起,
却因体恙未能尽抒胸臆,小人斗胆,
愿尝试续貂,将少爷未尽之意敷衍成篇,
抛砖引玉,请各位相公点评指正。
若污了各位尊耳,皆是小人之过,
与我家少爷无关。”
此言一出,满场先是死寂,随即哗然!
一个书童!
一个下人!
竟然敢在刘老翰林的诗会上,
在满城才子面前,
声称要替主子续诗?!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骇人听闻!
“狂妄!”
“岂有此理!
区区书童,也敢谈诗?”
“张家真是好规矩!
下人都能登堂入室了!”
孙志远更是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
张诚,你张家果然能人辈出啊!
连书童都如此…‘耳濡目染’?
佩服!佩服!”
张诚也傻眼了,
他没想到苏惟瑾会自己跳出来!
他只想让这奴才背锅,
没想让他出头啊!
这要是搞砸了,丢人丢得更大!
他急得直跺脚,想呵斥,
却又被眼前这架势镇住,
一时说不出话。
唯有刘老翰林,
昏花的老眼中精光愈盛。
他仔细打量着场中那个青衣小童,
面对满场非议讥讽,
依旧身姿挺拔,眼神清澈而镇定,
不见丝毫奴颜媚骨,
也不见狂傲之气,
只有一种沉静的自信。
“肃静。”
刘老翰林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瞬间压下了场内的嘈杂。
他目光落在苏惟瑾身上,
带着浓浓的探究:“你叫何名?”
“回老先生,小人苏小九。”
苏惟瑾躬身回答。
“苏小九。”
刘老翰林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手指轻轻敲着椅背。
“你既言耳濡目染,欲续此诗。
也罢,老夫便准你一试。
你且续来。”
这话如同巨石落水,
再次激起千层浪!
刘老翰林竟然真的同意了?!
所有目光,怀疑的、
鄙夷的、看热闹的、好奇的,
全都死死盯住了苏惟瑾。
孙志远冷笑连连,
准备看更大的笑话。
张诚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帘幕后的赵文萱,
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场中心,苏惟瑾再次躬身一礼。
然后,他直起身,
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竹柏,
仿佛在感受那无形的月色清辉。
超频大脑中,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诗句瞬间组合排列完毕。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越,
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听起来似真的融入了那方庭院月色之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他先是将张诚吼出的前三句清晰沉稳地重复了一遍,定下基调。
稍作停顿,气息流转,
接下来的诗句如清泉般自然涌出: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是重复方才的收束,予以确认。
随即,他声音微微扬起,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续上了新的意境:
“月华流转千年同,
照彻古今悲欢丛。”
“莫道闲情只抛掷,
清风朗月自在胸。”
“且尽樽前有限杯,
休论世间无穷事。”
“此中真意已忘言,
唯见江心秋月白!”
最后一句,
他巧妙化用了一句并未出现在此世的千古名句,
声音落下,余韵袅袅。
诗成!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如果说张诚先前拼凑出的那几句是零散的珠玉,
那么苏惟瑾此刻续出的,
便是将其巧妙串联、
并赋予了更深沉人生感慨的完整华章!
从即景生情,到感怀古今,
再到超然物外,意境层层递进,
气韵流转自如!
尤其是“清风朗月自在胸”、
“唯见江心秋月白”等句,
豁达超脱,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旷达!
这…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书童能作出的诗?!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孙志远脸上的嘲笑彻底僵住,
恰似被人掐住了脖子,
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张诚张大了嘴巴,
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这奴才…还真会?!
帘幕之后,
赵文萱猛地用手掩住了朱唇,
才能抑制住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叹!
她美眸圆睁,
闪烁着激动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真的是他!
不仅那三句,这后续的篇章…
如此才情,
如此气度…竟屈身为奴?!
刘老翰林久久不语,
昏花的眼中仿佛有精光爆射。
他仔细品味着每一句诗,
尤其是那化用的结句,
越品越是心惊,
越品越是爱不释手!
这绝非简单“耳濡目染”能解释的!
这少年…
良久,老翰林缓缓吐出一口气,
目光复杂地看着场中依旧平静的苏惟瑾,缓缓吐出两个字:
“好诗。”
满场哗然!为之震动!
逼上梁山,书童显锋芒!
苏惟瑾站在场中,
承受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各种目光,
心中却一片平静。
第一步,终于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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