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汉末孤锋 > 荆州落日 第十章 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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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城,魏军帅府

    曹仁与徐晃相对无言,案上那卷来自关羽的帛书灼如烙铁。信已急送摩陂,其内容却如鬼魅缠绕不去。

    那字字句句之间,是洞穿世事的冷静与赤裸阳谋。直言孙权背盟、自身绝境,更剖析吴国独大之害。最终提出那石破天惊之议:释于禁,还庞德首级,誓不北向,只求魏王坐观其与孙权死斗。

    “此事…如之奈何?”曹仁声音沙哑无奈。徐晃面色亦凝重如水。信中利害,二人岂能不知?然由敌酋道出,全然变味。应之,如听敌调遣;拒之,又恐纵虎遗患。只是这魏王与关羽之间亦曾有君臣之实,魏王亦从不吝坦承对关羽的爱惜之心,如今关羽主动求和魏王会如何应对,二人着实难测。

    “文则须即刻送走,刻不容缓。”徐晃打破沉默,“此事关乎主公颜面及…往日情分,非你我可决,必待主公定夺。”

    于是,一种极其别扭而压抑的“休兵”之态,于樊城战场成形。北归舟船载着心怀鬼胎的于禁,南下快马驮着石破天惊的书信。

    而这一切状况,很快便化为新的细作情报,飞速南传,重重压上吕蒙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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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郡,江陵府衙

    冰冷的寒意透过厚重的窗棂渗入府衙正堂,虽燃着数盆炭火,却仍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吕蒙裹着裘袍,坐在原本属于关羽的主位上,面前案几堆叠着亟待处理的户籍、粮册与军报。

    脚步声打破了堂下的寂静。吕蒙抬头,看见他的心腹将领快步穿过庭院,踏上石阶,面色凝重。

    “都督,北面细作急报。”将领拱手,声音低沉,“樊城局势有变。”

    吕蒙目光微凝:“前日方报关羽破曹仁、徐晃于城下,大获全胜。又有何变?”

    “关羽大胜后,并未趁势攻城,反于次日阵前放归于禁,令其携亲笔信觐见魏王?。”

    吕蒙执笔的手顿在半空,随即缓缓放下:“阵前释俘…还是于禁?”他沉吟片刻,“信中所言?”

    “探不到。但曹仁、徐晃得信后即刻密议,快马送摩陂(曹操指挥襄樊防御战的大本营)。细作见二将观信后神色异常。”

    “之后如何?”

    “樊城魏军高挂免战牌,偃旗息鼓。关羽军亦后撤十里。两军…各守营垒。”

    吕蒙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渐深:“胜而不攻,反释敌酋…关羽此举,必有深意。”他抬眼看向将领,“再探,务必查明信的内容。”

    话音未落,又一都尉急入:“都督,荆州军正在统计家小在江陵的士卒名录。”

    吕蒙眉头微蹙:“统计名录?欲使家眷为内应?”

    “非也。关羽许这些士卒解甲归田,已遣使来江陵,欲使我军派船接人还家。”

    堂内一时寂静。吕蒙缓缓起身,行至窗前,负手而立。

    “好一招阳谋。”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冷意,“若应,则人质尽失,归者再多却不能为我所用,尚要处处小心提防,城中已归降者亦会军心浮动;若拒,则仁义尽丧,反助其凝聚军心。”

    他转身看向众将,目光锐利:“关羽北释于禁以稳曹魏,南遣归卒以乱我军。两计并举,是要破我困局。”

    “都督,该如何应对?”

    吕蒙沉吟片刻:“去请伯言,仲翔速来议事!”

    “那北面…”

    “曹魏态度未明,不可妄动。继续探查摩陂动向!”

    他望向案上舆图,手指划过荆襄之地:“关羽虽困兽犹斗,然此计…着实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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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从北岸卷来,带着樊城方向的土腥气和隐约的。周默按刀而立,身披的鱼鳞甲冰寒刺骨,他却似毫无所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营区与外围黑暗的交界。他的位置,在帅帐十步之外,与另外三名同样精锐的宿卫各据一方,将大帐围得密不透风。

    已经连续两日的深夜密议了。自打那位裴都尉…不,现在该叫裴将军了——自打他被破格擢升为牙门将后,这军议的规矩就变得愈发森严。往日里,他这等贴身宿卫还能在帐外听得只言片语,知晓军情缓急。可最近几次,帐帘捂得严实实,君侯甚至下令让他们再退远十步,帐内声量也压得极低,唯有灯烛将几条模糊的人影投在帐幕上,时而激动,时而沉凝。

    周默瞥了一眼帐内。除了君侯那熟悉的高大身影,还能辨认出都督赵累、主簿廖化、以及那位新晋的裴将军的轮廓。裴将军虽升了牙门将,甲胄却依旧是从前那副旧铠,只是气息愈发沉静,立在灯影里,像一口入了鞘的宝刀,反而更让人不敢小觑。廖主簿则一如既往地坐在案侧,身影略显清瘦,面前堆着少许竹简,仿佛随时准备记录什么,姿态沉静如水。

    一阵寒风卷着营火灰烬掠过,隐约有几缕声音逸出。

    “…上庸…乃咽喉…”是赵累都督的声音,带着忧虑。

    “…非为攻城,意在…通道…或可于房陵…”这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是裴将军。他说得简短,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此时,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加入进来,不高,却清晰:“君侯,裴将军此议,关乎全军退路,至关紧要。然刘、孟二人心性,不可不察。”

    君侯似乎沉吟了片刻,最终只听得一声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决断:“…便依行之所言…持我符节…便宜行事!元俭,所需一应文书符信,即刻备办,不得延误。”

    “便宜行事”四字,让周默心头猛地一凛。这是极大的权柄!君侯竟将此等重任,付与这位如此年轻的将领?他不由得再次望向帐中那个年轻的身影。

    就在这时,帐帘一动。裴谦当先走出,目光恰好与周默对上。那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却又在瞬间收敛得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便大步流星融入夜色,直奔“摧锋营”驻地而去。

    紧接着,廖化也掀帘而出,他并未停留,甚至没有多看周默一眼,而是径直朝着存放文书印信的另一处营帐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显然是去执行关羽“即刻备办”的命令。

    周默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按刀柄握得更紧。他不知具体计策为何,但他深知,一场比正面搏杀更为凶险的棋局,已然落子。君侯和这位裴将军,正在下一盘他看不懂、却感到窒息般紧张的大棋。而像廖主簿这样的人,便是这棋局中不可或缺的、沉默而可靠的支点。他能做的,便是守好这十步之地,让帐内之谋,绝不外泄于这沉沉黑夜。远处樊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暂时安静,却无人敢忘其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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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谦的军帐,他一边摸着颌下与唇边新生的刺手短须,一边对高进:“营中择十数人,要身手胆气都出众的。择定后带来见我。”

    高进挺直脊背,瓮声应道:“得令!”

    裴谦目光转向陈肃道:“部曲中登记解甲的人里,挑一批忠谨可靠的,让他们归乡后保持耳目清明,联络方式和暗记由你定章程,某往来上庸期间若有此事不决,可向廖主簿求援。”

    陈肃拱手应诺。

    最后对薛勇道:“余下部众照常操练,多留意队率伍长中的可造之材。”

    薛勇沉稳颔首:“诺。”

    此时,帐外亲兵禀报:“将军,主簿廖大人至,言君侯有文书面呈。”

    裴谦颔首:“请后帐相见。尔等自去。”

    三人抱拳离去。

    裴谦整饬衣甲,掀帘入后帐。廖化已静立等候,奉上一卷帛书:“君侯手令。准调用沿途传驿舟车,临机决断。相应印信已送抵亲兵处。”

    裴谦双手接过:“有劳廖主簿。”

    “分内之事。”廖化语气平稳,目光微凝,“君侯寄望甚深。万事谨慎。”说完正欲拱手告辞。裴谦却在此刻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姿态放得颇低:

    “廖主簿且慢。”他抬手虚引,态度谦逊,“主簿掌理机要,洞悉内外,谦虽承蒙君侯信重,授以权柄,然于诸多旧事人情,所知仍是浅薄。若兄台眼下暂无急务,不知可否再多留片刻?谦心中有几点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

    廖化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裴谦。见这位新晋的牙门将军神色真诚,并非虚言客套,便微微颔首:“将军既有垂询,化自当知无不言。请讲。”

    二人重新于案前坐下。裴谦为廖化斟上一杯温水,这才沉吟开口,问题直指核心:

    “日前帐中议事,兄提及上庸刘、孟二位将军时,言似有未尽之意。‘素有隙怨’、‘机敏善变’八字,虽则精准,然其中曲折,恐非字面这般简单。谦此行身负君侯重托,关乎全军退路,不敢有丝毫轻忽。敢请廖主簿细说其间幽微之处,以免谦行事孟浪,误了大事。”

    廖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帐帘,确认无虞,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缓缓道:

    “将军心思缜密,化便直言了。其中关窍,确非表面那般,然内中曲折,实不足为外人道。”他顿了顿,似在梳理思绪,“刘封将军性如烈火,然其心中块垒,非止于君侯昔日‘刚猛难制’之评。更深之处,在于……名位之心。”

    廖化抬眼看向裴谦:“彼虽为主公义子,然汉中王世子已定。封将军久镇外郡,手握兵权,心中岂无计较?君侯乃主公霸业肱股,声威赫赫,今竟困顿求援于其……其心绪,恐是复杂难言。是施以援手,以全大局?还是……冷眼旁观,甚至借此……固其位?其中分寸,唯其自知,外人难测。”

    “至于孟达将军,”廖化语气更显谨慎,“其人确是玲珑剔透,八面来风。然其善谋身者,往往趋利而避害。如今之势,北有强魏窥伺,东有吴军咄咄逼人,我荆州军主力困守一隅。在上庸看来,强弱之势,已然异也。彼与魏境书信往来,未必便是心存叛意,或许仅是……预留后路。”

    他轻轻叹了口气:“然此等心思,最是动摇军心。彼与刘封将军,同僚而异志,面和而心未必和。将军此行,须得察言观色,既要借其力,亦须防其变。彼等若倾力相助,自是最好;若阳奉阴违,则事恐难成;若……若竟有更甚之念,则将军手握君侯符节,临机决断之权,便是最后依仗。”

    裴谦静静听完,廖化虽未明言叛逆之语,但其中暗示的复杂人性、权力算计与潜在风险,已如一幅清晰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这远比单纯的“有矛盾”要凶险得多。

    廖化说到此处收住话头,明显是想给裴谦留出思量的时间,故作有些口渴,端起案上为他准备的水杯喝了一口。

    对于裴谦身体里住着的这个现代意识来说这点儿信息量还真不算什么,既然上次军议时从赵累都督口中得知了上庸三郡具备援助的实力跟条件,但实际上并未改变历史上关羽败亡的结局,那么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上庸的刘封与孟达不知是何缘由至始至终都按兵不动,对于关羽兵败荆州一直作壁上观,所以裴谦才主动请缨代表关羽去上庸求援。

    方才廖化提供的信息基本已经可以佐证自己的判断了,只是大量的现代军事行动经验告诉裴谦,攻击发起之前要把一切能掌握的情况都掌握,把一起可利用的资源都利用上,务求一击必中。

    等廖化放下水杯后,裴谦谦逊地一笑,一边帮廖化续满,一边闲聊的打趣道“承蒙廖主簿指教,还请主簿莫要见笑,谦一介武夫不通什么礼数,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廖主簿多担待。”

    这话虽听着虚伪,奈何廖化还真吃这一套,哑然一笑有点夸张的用手点了点面前这君侯新拔擢的臂膀“裴将军过谦喽,河东裴氏哪会有无名之辈,以裴将军之资又得君侯提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到那时还要裴将军不吝提携提携某才是!”

    “廖主簿说哪里话!”裴谦立刻接口,语气真挚,“主簿乃君侯股肱,掌理机要,阅历深厚,这上庸地方上的关节还请廖兄与某分说一番。廖兄莫要嫌我愚钝才好。”

    两句“廖兄”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廖化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他略一沉吟,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显是真正将裴谦视作了可与之谋事之人。

    “行之既有此问,可见已是成竹在胸,欲谋主动了。”廖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化便将胸中所知,尽数道来。”

    “上庸、房陵、西城,此三郡之地,山高林密,民风彪悍,向来难以羁縻。其地真正的根基,非是官府,而在豪强。其中最具实力者,便是那申耽、申仪兄弟。”

    “此二人乃本地豪首,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昔日曹孟德得汉中,便需借重其力方能统治此地,故封申耽为上庸太守,申仪为西城太守。去岁孟达将军北上,亦是申氏兄弟见我军势大,主动来降,方才能如此顺利易帜。君侯与主公为稳局势,仍令其各领旧职,那申耽更被加封为征北将军。”

    说到此处,廖化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然则,此二人性情迥异,须得分而视之。”

    “兄长申耽,为人相对持重,颇重信诺。既已归降汉中王,其妻小宗族皆已送往成都为质,故表面文章倒也做得周全。然其心中所念,首在保全家业宗族于乱世。其人已无退路,若能示之以汉中王大军之强、荆州之余威,许之以三郡安宁、家族不坠,或可使其保持中立,乃至有限相助。”

    “而弟弟申仪…”廖化摇了摇头,“此人心思活络,狡黠多变,首鼠两端,乃真正的趋利之徒。其据守西城,常怀观望之心,与魏境暗通款曲恐非虚言。彼乃墙头之草,风往哪边吹,他便往哪边倒。此人,绝不可轻信,须得时时提防,或以利诱,或以威逼,方能暂为我用。”

    “刘公子的‘副军将军’,孟达的辅兵,看似掌握三郡,实则如沙上筑塔。若无申氏兄弟的首肯,莫说调动大军,便是粮草征集、民夫调配,亦是寸步难行。裴兄欲成事,关键在于申氏兄弟,而非刘、孟二人。”

    廖化言罢,长长吁了口气,看向裴谦的目光已是截然不同,心中暗忖:“君侯果真慧眼如炬!此子非但勇武过人,更能顷刻间直指要害。不纠结于刘、孟之名分,而直问地方势力之根底,此乃真正的大将之才!此行上庸,或真能为他闯出一线生机!”

    “廖兄此番剖析,深入肌理,谦受教了。”裴谦郑重拱手,“此中关窍,吾必谨记于心。”

    廖化起身还礼:“行之心中有数便好。化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帐内唯余裴谦一人,廖化的话语在他心中反复回响,让上庸之路的轮廓变得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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