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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五年元月最终的结局来得迅猛而残酷。徐晃的轻骑自后袭杀而至,如群狼扑噬疲敝的猎物。与此同时,析县城门洞开,曹军精锐步卒列阵而出,如铜墙铁壁般向前碾压。
腹背受敌,力竭粮尽,纵是武圣,亦难逃天数。一场短暂却极其惨烈的搏杀后,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地上,再也看不到站立的身影。
打扫战场的曹军校尉,从众多尸骸中辨认出了那具即便死去依旧令人望而生畏的躯体。在他的铠甲内襟,寻得了两封以油布仔细包裹、未被血污浸染的书信。一封上书“魏王曹公亲启”,另一封,则是“臣羽百拜献于汉中王麾下”。
关羽的首级被盛入沉香木匣,连同那封给曹操的信,被快马送至曹军大营。
当木匣在曹操面前打开,露出那张须发皆张、双目微阖,犹带凛然之威的面容时,帐内文武皆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曹操挥退左右,独自面对着故人首级。他颤抖着展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信中并无乞怜之语,亦无咒骂之辞,只有冷峻的回顾与一句锥心之问:
“...昔蒙丞相厚恩,赐金赠马,封侯授印,羽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然兄弟义重,天命在汉,终难背弃。今日之果,皆由羽之抉择,无怨无悔。唯有一问,萦绕于心,敢请丞相答之:若当日许田围猎,丞相持剑之时,羽未曾阻拦,今日之天下,竟是谁家之天下?”
这寥寥数语,如同最锋利的青釭剑,瞬间刺穿了曹操所有的心理防线。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白马坡前,那个为他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的赤面长髯的骁将;看到了许昌城中,那个不受笼络、秉烛夜读《春秋》的孤高身影。
无尽的悔恨、痛惜、懊恼与一种难以言表的、英雄相惜的悲怆,如同滔天巨浪般将这个一世奸雄彻底吞没。
“云长……云长啊!!!”
曹操猛地扑到案前,抱住那木匣,竟如同孩童般放声嚎啕,哭得撕心裂肺,涕泪交流。帐外侍卫听得心惊胆战,无人敢入内劝解。
良久,哭声渐歇。曹操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灰败与决绝。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诸侯王礼,即刻置办沉香木为椁,选吉时成殓云长身躯。取其首级……以金丝缝合于身躯之上,务使全尸!再以王侯仪仗,派使者一路护送其灵柩,前往成都,交于……交于玄德。”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复杂莫名:“告知刘备,就说……就说曹孟德,送还他的兄弟。”
说完这一切,曹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对着那空了的木匣,久久不语。
一代武圣,最终以其最壮烈的方式落幕。而他的死,竟也让一位枭雄,流下了此生最为真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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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
裴谦引军退还房陵,迤逦至汉水之畔。但见原定之处,一座军寨已拔地而起,依山傍水,墙垣坚厚,哨塔林立,旌旗虽略显斑驳,却自有森严气象。
寨门匾额之上,乃是傅肜手书三个硕大的汉字:「望荆堡」。
此番出征接应,虽未能逆转天命,终是救回了荆州最后的元气。裴谦收拢关平、周仓、廖化所部残兵并沿途救护的散卒,共得战兵一千五百余,皆是历经血火淬炼、堪堪可用的老卒;另得民夫三千,亦多是青壮。
一时间,这「望荆堡」内人马驻扎,虽不复荆州军营中往日鼎盛之喧哗,却自有一股劫后余生、咬牙砥足的沉凝之气。裴谦立于寨墙之上,望之不语,深知此地已是未来所有谋划的起点,再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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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弟羽,顿首再拜,泣血谨奉兄长陛下御前:
荆州……陷矣!弟无能,辜负兄长重托,倾覆基业,罪孽深重,万死莫赎。每思及兄长托付之殷切,念及数万荆楚子弟血染沙场,弟……五内俱焚,痛彻骨髓,恨不能即刻殒身以谢天下!
弟一生倨傲,目无余子,空负匹夫之勇,自谓肝胆可照日月,却未能洞察奸佞之肠,轻信盟约,终招此弥天大祸。今日之败,非关天时,不在众寡,实乃弟刚愎狂狷,咎由自取。
今困守绝境,非不能再战。然若欲以力夺回,恐需尽起益州之兵,填无数蜀中儿郎性命于此泥淖。兄长与军师半生心血,汉室中兴之望,岂容弟再行此剜肉补疮、孤注一掷之愚行?然,伏请兄长,暂且宽心。
军虽新败,志岂可夺?天不亡汉,于绝境之中,竟赐下一线曙光。弟于行伍间得一少年奇才,名曰裴谦。此子忠义贯日,智略超群,临危不乱,沉稳有度,实乃弟平生所未见之国器。其风采气度,恍若当年涿郡初见兄长与军师之时,皆身负天命、挽狂澜于既倒之人。
弟已密令其率领我军中最后之精锐火种,另辟生路,退守险固。彼处虽非荆州沃土,然足可为我大汉存续一分元气,为兄长保住一方根基。
兄长大业,不在荆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天下苍生之望,在匡扶汉室之志,在薪火相传之不灭!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伏乞兄长务必信弟这最后之言:万勿以弟之生死为念,万勿举国之力强争荆州旧地!予裴谦此子以时日,假之以权柄,待之以诚心。
他日能助兄长征伐四海、克定中原、光复汉室宗庙者,必此子也!
此乃关羽,所能为兄长、为汉室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弟之残躯,已不足惜。唯愿兄长千万珍重,善自保摄,则弟虽身陷九泉,亦能瞑目矣!
弟羽血书绝笔
于败军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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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汉中王令曰:
孤闻荆襄之变,肝胆摧裂,愤恸何极!然念及将士用命,忠义不屈,则哀思稍抑,愤慨愈深。赏功恤劳,乃国之常典,今岂可废乎?
前军司马、摧锋校尉裴谦,忠勇兼资,临机善断。于大军倾危之际,尔能整饬部伍,据守房陵,潜通粮秣,生擒敌酋,更乃不畏艰险,出师汉北,设策接应,保全我军筋骨,延续荆楚元气。此皆尔之殊功,孤虽远在成都,亦如亲见。
云长临终手书,于尔称许备至,言汝“沉稳练达,才略超侪,有托付之重”。吾弟性傲,罕赞于人,其言既出,必出至诚,孤心甚慰。
兹以功绩,特晋尔为辅汉将军,假节,领摧锋中郎将,行房陵太守事,总摄郡中军政,为国之西藩。望尔体时艰之巨,念责任之重。抚循士卒,安辑流亡,缮治甲兵,广布威信,使房陵成为我大汉忠义之士归心之所,东向复雠之基。尔年虽少而任重,当以云长之失为鉴,持重慎行,刚柔并济,则汉室之兴,可计日而待。
另,偏将军关平,随父征伐,备尝艰苦,忠孝可嘉。着其即日交割军事,率旧部扈从,驰还成都陛见,孤当别有委任,以示优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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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平历经此役,目睹父帅陨落、万军倾覆,昔日少年锐气尽被尸山血海洗去。他深感军国之事,绝非一人之勇,一令之差便是万千性命填于沟壑,责任重于山岳。此番心境剧变,使他决意应汉中王教令,卸甲前往成都。非是畏战,而是需远离这伤心地与前线杀伐,于中枢之地重新思索为将之道,方能不负父帅与将士亡魂之重托。
周仓乃重义烈汉,于关羽马前执鞭坠镫多年,恩义深重。他见关平神情萧索、孤身西去,心下恻然,遂当众立誓,愿以残生追随守护少将军左右,既是报君侯知遇之恩,亦是全自家忠义之心。此去成都,他便为关平身边最坚实的盾牌与最忠实的家将。
廖化却另有一番见识。他久历风波,洞察时势,深知荆州一系之未来,已系于房陵这片孤土与裴谦此人之身。观裴谦于败局中筹划接应、擒获陆逊、筑垒聚兵,行事沉稳老辣,更有一种迥异于时人的气象,未来绝非池中之物。故他婉拒同往成都之邀,自请留在裴谦麾下,出任主簿一职,愿以多年阅历辅佐这位新主,于这“望荆堡”中,共同等待并开创下一个未来。
自此,荆州残部核心,一分为二:关平携周仓及部分旧部西归成都,融入汉中王中枢;而裴谦得廖化等留驻之将士,彻底整合力量,独当一面于东陲。格局为之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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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邺城,魏王宫阙深处,药石的气味也无法掩盖那日益浓郁的死亡气息。曾几何时,这位“挟天子以令诸侯”、鞭挞天下、廓清四海的男人,如今只能困于病榻之上。他的头风旧疾早已化为更深的痼疾,日夜侵蚀着他那具同样不再年轻的躯体。
窗外应是春回大地,但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生命不可抗拒的流逝。他或许想起了赤壁的火光,想起了汉中的雨,想起了襄樊的危局,以及那位刚刚败亡、却让他一生引为知己和最大对手的红面将军。英雄的故事,终有写完的一页。
十五日,魏王曹操薨。谥曰“武王”。
他的死,如同帝国穹顶一根巨柱的轰然倒塌。整个北方的政治格局为之剧烈震颤,暗流汹涌。世子曹丕必须即刻压下悲痛,以最快的速度稳住局势,继承父亲的权柄和未竟的野心——那迈向帝王宝座的最后一步。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天下。传到成都,汉中王刘备为之默然,心情复杂;传到江东,孙权在庆幸北方暂缓压力的同时,更深感一代巨擘逝去的时代空窗;而当他穿过重重山峦,终于抵达汉水之畔的“望荆堡”时,裴谦正站在堡墙上南望。
裴谦闻讯,良久无言。他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冷的墙垛。一个时代结束了。搅动风云的巨人已然谢幕,而他这样的新人,却被推到了舞台的前沿。北方的压力或许会因权力交接而暂缓片刻,但谁都知道,这喘息之机转瞬即逝。更大的风暴,正在新旧时代的交替处酝酿。
曹操的死,并未给这片土地带来和平,反而揭开了下一个更加未知与动荡的章节的序幕。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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