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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寒风萧瑟

    苏倩倩从上海转学到这座海滨城市,完全是因为爸爸苏正康的工作调动。苏正康原本是上海市国资委的主要负责人,调到临海市成为该市的高层领导之一,算是升迁提拔。而苏倩倩的妈妈黄诗丽生长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一句“阿拉是上海人”总能令这儿的人刮目相看;上海行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一直都是时尚、尊贵和富足的代名词,只要住在上海,哪怕是挤窝棚、喝凉水都是风光和体面的;所以黄诗丽是怀着十二分的纠结离开上海来到临海的。而苏正康则不以为然:“上海那地方人才扎堆,我一直在那位子上原地踏步,再不挪动一下可就晚了。等我把这名头熬大了,再杀回上海也不迟。这叫‘以退为进,曲线革命’嘛。”女儿苏倩倩更是一副离谱的腔调:“上海,妈妈心中就只有上海,上海有什么好?一个名利场,一座被欲望淹没的城市。”夫妇俩笑笑,并不惊讶。这个表面娴雅文静的女儿常常发出这样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从小,这就是一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孩子;妈妈给她买的衣服和鞋子不入她的眼,她非得自己挑;爸爸让她学钢琴和小提琴,她却坚持要报围棋和跆拳道;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就不肯让父母接送,上学放学都是自个儿蹬着自行车一路飞驰;星期天,别的女生都爱拉上闺蜜去压马路,她却喜欢窝在她的手掌形沙发里边嚼话梅边看闲书,读到有趣的文字就在沙发上手舞足蹈,看到伤心的故事就钻到被窝里哭得大雨滂沱;她欣赏有内涵有个性的男生,那些不学无术的浪子阔少令她反胃,他们的殷勤只会换来她的冷漠和讥诮。她宁愿把她的爱心献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猫和狗,也不愿意跟那些无聊的男生多说半句话。一只流浪的巴哥犬被她带回家来,巴哥犬的神情让她想起美国总统克林顿,于是她将巴哥犬唤作“克林顿”。每天放学回家,她都要跟“克林顿”亲热一会儿。

    在她眼中,同为海边城市,上海的空气不仅浑浊而且弥散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俗气;而这里的空气纯净宜人,透着海的温润。上海的天空阴郁晦暗,像一张半死不活的脸;而这里的天空高远幽邈,宁静而神秘。上海的海像上海男人一样温婉柔顺,而这里的海更有海的模样和性格,粗犷,豪迈,也不乏温存。所以,苏倩倩渐渐喜欢这座城市了。

    当然,这座城市也有让苏倩倩不太喜欢的地方,那便是她就读的学校,严格地说,是她所在的班级。她初来乍到,所有的任课老师对她都很和蔼,班主任郝老师更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可这并不让她喜欢,她说不清理由。更令她不自在的是班上的一群男生和女生,常常向她投来艳羡或嫉妒的眼光,呈上赞美或奉承的话语。她隐约意识到她的到来使这个班级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难道是因为自己来自中国的魔都大上海?是因为她光彩照人的家庭背景,还是因为自己长得不俗的容貌?她不愿多想,但她并不喜欢这样。

    对了,还有班上那个拄着拐杖,蜷缩在角落里的像影子一样飘渺的男生,很少有人和他搭话,他的存在与否仿佛与这个班级毫无关系,班上所有的集体活动都与他无缘。在那些阳光泛滥、活力四射的男男女女中间,他像是秋天里一棵枯萎的瓜秧。当初,她曾在不经意间关注过他,也曾想主动和他拉一拉话,可是内心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肘着她。她渐渐意识到,这是一种群体力量对她造成的威压。当一个群体有意或无意地排斥某个个体,其他的个体会不自觉地被这个群体所吸附,然后一致去孤立那个个体;这种群体对个体拥有的绝对权威和主宰力量,让她不寒而栗。然而,这个男生孤寂的身影不时在她眼前闪过,她不能忘记第一次到这个学校报到的那个清早,在学校附近的巷口,一个背着书包,满脸惊恐的小学生倚靠着一个拄拐杖的男生,男生眼里喷出的怒火让两个流里流气的男生望而却步,扔下一句“小家伙,算你走运”就溜掉了。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拄拐杖的男生竟是她的同班同学,名叫杨凡。

    当郝老师找她谈话,希望她能担任这个班的团书记时,她本想谢绝,她不愿意去管束别人,尤其是这个看来并不简单的班级。可最终,她那敢作敢为的天性和一种莫名的冲动竟然使她答应了郝老师。

    晚上回到家里。苏倩倩一边抚摸着“克林顿”,一边向家人宣布:“本小姐明儿将走马上任,出任班级团书记啦!”

    苏正康点点头:“有出息,好好干,这才像我苏正康的女儿。”

    黄诗丽指着父女俩:“哼,一对官迷。”

    苏倩倩说:“我才不是,我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苏正康笑着问:“是吗?说来听听,你怎么‘全心全意’?”

    苏倩倩说:“我们这个‘五星级班集体’名不副实,学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拉帮结派,为人处事刻薄势利;遇到强者他们巴结逢迎,看见弱者他们视而不见,不知道什么叫友爱,什么叫尊重;我出任团书记,就是想尽可能地改变这种不和谐的局面,让这个班级多一点的温情。”

    “呵,我女儿是个有抱负的人哩,一切伟大的行动都是从悲天悯人开始的。”苏正康朝女儿竖起大拇指。

    苏倩倩又说起杨凡: “人和动物不一样就在于人除了吃饭,还需要尊严和爱,尤其是那些身患残疾和在困境中挣扎的人。我们有什么理由歧视他们甚至践踏他们呢?”

    “是啊,一只蚂蚁,一个残疾人,一个贫困的家庭,一个弱小的民族,他们为争取最基本的生存权,最起码的尊严而苦挣苦熬;而那些自恃强大的人们常常为了一己之私而肆意剥夺他人的权利,以强凌弱的丛林法则依然在这个世上大肆横行!”苏正康也深有感触。

    “我偏不信。”苏倩倩有些赌气地说。

    黄诗丽在一旁敲着桌子说:“瞧瞧你们俩,一个唱,一个和,跟两个哲学家似的,你们还是替自己操操心吧。好端端的上海不呆,非要跑到这个鬼地方,看你苏正康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还有你,苏倩倩,我可警告你,再过一年多就要考大学了,你的目标是复旦,是复旦,知道不?你给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听到没?”

    苏正康知趣地说: “老婆大人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民以食为天,开饭开饭。”苏倩倩也吐了吐舌头,帮她妈妈盛饭去了。

    苏倩倩走马上任的第二天就召开了团委会和部分学生座谈会,提出创建“和谐班集体”的设想和建议,比如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把主要精力投放到学习上,成立互助小组帮扶后进生等。她的提议得到与会者的积极响应,尤其是齐天,盛赞苏倩倩此举深得人心。因为有了团支书的身份,苏倩倩觉得现在帮助杨凡走出困境名正而言顺。她找新任班长吴永仁商量,打算给杨凡安排一个劳动值日的工作。吴永仁有些迟疑,他说先前没有安排杨凡值日就是因为他腿有残疾,又说这也是齐天和郝老师的意思。

    苏倩倩说:“不让他参加值日看似照顾了他,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歧视,暗示他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他有权利也有能力参加劳动,我们应该把他当作一个健全人来看待,而不是把他跟别人区别开来,郝老师那里我去解释。”

    吴永仁点点头,两个人决定给杨凡安排一个扫地的值日工作。

    一个大课间,苏倩倩走到杨凡的座位前,对他说:“杨凡,我和班长商量了一下,让你参加周三值日,你负责扫地如何?”

    杨凡没有吱声,他在家里洗衣,做饭,打扫屋子,包揽了一半的家务,这点事是小菜一碟。不过,自上学以来,班级上的劳动值日都与他无关,他在他们眼中也许就是一个废人;现在忽然通知他参加值日,他颇有些纳闷,不知道这新任团支书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倩倩笑着说:“你没有反对,就代表你同意了!另外,以后每周一的晨会你也必须参加。”她的语气坚决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杨凡依然没有吱声。苏倩倩往脑后拢了拢乌黑的长发,又像云朵一样飘走了。杨凡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回不过神来。

    周三放学后,杨凡和另外三个男生从教室的储藏柜里拿出扫帚和簸箕,开始他进高中以来的第一次值日。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拿扫帚扫地。他扫得十分仔细,不放过丁点灰尘;他要用行动向别人证明他的劳动能力。他埋头扫着,忽然感觉前面有个身影在晃动,一抬眼,是苏倩倩;一张一张的凳子正被她挪到人行道里。

    苏倩倩朝着他微微一笑:“方便你打扫。”

    那笑容让杨凡心窝一热:这个班上还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温婉的笑颜。

    杨凡想说一声“谢谢”,可总觉得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就是说不出口。他恨自己这副倔脾气,依旧默默地扫地。

    “呵,看来我们找对人了,差点放掉你这个熟练工。班上还没有哪个同学打扫得有你这么干净呢。”苏倩倩瞅着十分干净的地面啧啧称道, 又对另外两个扫地的同学说: “你俩过来看看人家扫的地,再瞧瞧你们的。”两位同学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在家都不扫地。” 苏倩倩笑着说:“何止不扫地,恐怕油瓶倒了也不扶吧;不过,我也跟你俩差不多,嘻嘻。”

    杨凡心里一阵冷笑:这个团支书真逗,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呢。

    苏倩倩、杨凡和其他几个值日生一起把垃圾倒在塑料袋里,然后丢到一楼走廊的垃圾箱里。

    几个人缓步走在校园的甬道上,苏倩倩指着西面的天空叫起来:“你们看,那儿多美。”果然,西天有片片玫瑰般的火红,夕阳仿佛被熔化,天空化成了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夕阳下的校园分外静谧安详,花草树木像镀了金一般在晚风中摇曳。

    这些日子,杨凡敏锐地感觉到班上的同学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有同学在说笑时会用友善的眼光瞄他一眼,在分零食时也会扔给他一个,甚至有同学跟他借数学作业“参考参考”,偶尔,他也会跟他们借橡皮或圆规直尺。他和大家一起参加周一的晨会,一起唱国歌和校歌,有时苏倩倩还会请他帮忙检查有没有同学忘戴校徽和团徽。虽然他习惯了别人漠视的眼光,这一切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惶恐不安,但他仍然不时感到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激荡。

    杨凡的脸上少了些阴郁,多了些明朗;一丝微光投射在他幽暗的心田上。他隐约感知到,这一切与那个上海女生不无关系;然而随之而来的一个疑问又开始困扰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她的博大和仁爱,那她可以去福利院;如果是想为自己的形象增光添彩,可她的美艳足已让班上的女生变成了红眼兔子;难道是为了拯救我这个“异类”来显示她精神的优越?那我只有对你的“伟大”和“崇高”表示我的不屑了。上海女生,真他妈矫情!于是有那么几天,当苏倩倩请他整理团员信息的时候,他冷冷地回了一句“我没空”;当苏倩倩问他有没有看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时,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没看过”。他望着苏倩倩离去的背影,狠狠地咒骂自己:“别人拿你当空气,你自怨自艾;别人给你送温暖,你又疑神疑鬼。”

    不过,真正令他烦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横亘在现实生活中的沟沟坎坎。

    妈妈的眩晕病反复无常,像随时来勾魂的牛头马面,经常把妈妈折磨得半死不活。妈妈在超市挣来的工钱除去兄妹两人的学杂费,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家用。邻居良叔的话时不时地跳出来刺他一下:“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我是男人,可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是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男人!”他哀叹道。他想给妈妈治病,想给妹妹买一条花裙子,也想给自己换一把“雅马哈”民谣吉他,这些不过是他的妄想,他什么也干不了。

    可这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往下过。

    摸摸口袋里还剩下的几毛钱,他一脸怅然。又到吃午饭的时辰,校园里弥散着阵阵诱人的菜香,生生地煎熬着杨凡的五脏六腑。同学们三五成群,欢呼着冲向校园西北角的学生食堂,然而这却是杨凡一天中最难堪最凄惶的时刻。食堂里的菜肴品种丰富,花色繁多,杨凡只能吃最便宜的白菜熬豆腐或清炒土豆丝,搭配一份免费的菜汤;而他身边的学生则大快朵颐,把鸡鸭鱼肉的鲜美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杨凡的胃开始抗议,不争气地呐喊,蠕动和挣扎,像一个撒泼耍赖的顽童;他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拼命地咽着涎水,咽得喉头不住地颤动;理智在强大的生理需求面前溃不成军,以至于一切有关美食的文字和图片都能将他引诱得神智恍惚。他知道,自己对于美食已经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午餐时分会加倍膨胀,于是杨凡有意避开就餐的高峰时段,在同学们打着饱嗝,陆续离去之际,他才姗姗前往。打菜的胖师傅看到杨凡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偶尔会发点善心,从铁铛子里刮一点鱼香肉丝或宫保鸡丁到他的碗里。他的一声“谢谢”刚到嘴边,胖师傅就“啪”地关上玻璃窗口。他们并不希罕别人的感恩戴德。

    今天他照例选择在人潮消退之后幽幽地踱到食堂去。在食堂门口,和同班同学王淑敏打了个照面,他想招呼她一声,然而看到王淑敏的一张白果脸冷得像冻猪肉,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偌大的食堂还剩下稀稀落落的五六个人,长长的餐桌上一片狼藉。几个学生边吃边聊。

    杨凡盛了饭,买了一份清炒土豆丝,然后去舀汤。勺子在木桶里翻过来搅过去,只捞上来几片发黄的烂菜叶。他找了一处挨着墙的座位,把拐杖放在一边,囫囵地吃起来,心里在哀叹:你不是藐视物质么?肚皮给了你最唯物主义的教育!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他一眼瞥见旁边的餐盘里竟然剩了些肥厚的肉片和没啃干净的鸡腿,他的眼睛突然放光,心里响起一阵锣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在意他。他一咬牙,便闪电般的将那餐盘的“美食”聚拢到自己的碗里。

    他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品咂着,那种陶醉和窃喜不亚于饥民在乞讨途中意外获得的饕餮大餐。他用别人吃剩的食物抚慰自己饱受委屈的肠胃••••••在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都市,在新世纪明媚和煦的阳光下,这个十七岁少年却被生活的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 活着是他眼下首先要解决的人生难题。这样的岁月还要延续多久,还有没有尽头,没有人告诉他;生存和尊严哪一个更重要,也没有人告诉他。

    在贫穷和艰辛中苦挣苦熬的杨凡深感,那些美化苦难的文字和炫耀苦难的姿态是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杨凡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要尽快改变这种困窘的状况。

    放学回家的路上,杨凡看见饭馆里摞着一堆盘子和碗,他想:我其他事情干不了,洗碗盘总可以吧。于是他鼓足勇气走进一家土菜馆,问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你们要洗碗工么?”

    老板打量着杨凡,笑着说:“要是要,但不要你这样的,万一摔烂了盘子不好办。”正说着,一个打扮入时的贵妇牵着一条大金毛迎面走来,老板从面盆里挑了块硕大的肉骨头扔给大金毛。

    贵妇笑着说:“我们家阿黄一年要吃你们家不少肉骨头,让我怎么还你?”

    “我给阿黄肉骨头,你也用肉补偿就行。嘻嘻。”

    贵妇白了他一眼:“去你的,小心你老婆听到,罚你跪地板。”

    离开饭馆,杨凡哀叹:老天爷不让我死,可又让我活得不如一条狗。他朝路边的电线杆狠狠地啐了一口。

    星期天,苏倩倩组织团员到月亮湖义务拣垃圾,把杨凡也叫去了。杨凡被分配在“高衙内”和“千里香”他们一组,高衙内赏给杨凡两块“德芙”巧克力,笑着说:“没吃过吧?”“千里香”也扔给杨凡一根五香清真火腿肠:“给你开开荤。”杨凡没有吃,揣在口袋里带给妹妹。“高衙内”对杨凡说:“我们这组就靠你了。”“千里香”捏着鼻子说:“我最受不了饮料瓶里的溲味。”杨凡心里在骂:“我还受不了你身上那股难闻的香味呢。”活动接近尾声时,“高衙内”和“千里香”让杨凡歇着,两个人拎着装垃圾的塑料袋殷勤地跑到苏倩倩面前,说是他俩的战果。

    回到城北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迎接他的是蹲伏在草窠里的那一只巨大的石麒麟,这只南朝时守护帝王陵墓的神兽如今沦落在荒郊无人问津,只有孩童和鸟雀在它周边玩耍嬉戏。落日下,石麒麟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神情阴郁而怪诞。

    杨凡刚走到家门口,就隐约听见家里有嘤嘤的哭泣声。杨凡的心里一个咯噔,拄拐杖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杨凡一把推开虚掩的门,眼前的情形把他骇呆了:妈妈瘫倒在地上,枯瘦的身体弯成一张紧绷的弓,两只手狠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小苹哭着对杨凡说:“妈妈的头痛病又犯了。”杨凡俯身叫唤:“妈,妈——”

    姚梅挣扎着要坐起来,杨凡连忙扶起他妈,只见她面如土色,眉头蹙成川字状。姚梅说:“快拿一碗水来。”杨凡以为她要喝水,忙叫小苹倒来一碗热水。姚梅又说:“拿三根筷子来。”小苹又拿来筷子。只见姚梅用一只手将三根筷子竖立在水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用碗里的水灌注着筷子,口中念叨过爷爷和奶奶,又念叨起爸爸,试图让筷子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这显然是徒劳,筷子完全不听使唤。

    姚梅哭着说:“大慈大悲,菩萨保佑!可怜我们母子三个吧!我死不要紧,孩子没爹没妈可怎么过呀!”她边说边磕头,直将脑袋磕到地面,兄妹俩也跟着一起磕头;可是菩萨老爷并未显灵,姚梅的**声却越来越大。杨凡劝他妈去医院,姚梅摇摇头。杨凡知道,家里根本拿不出看病的钱来,他至今还欠着学校的资料费和补课费,可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病痛折磨。

    杨凡把心一横,决定去跟邻居借钱。他用拐杖撑起身子,快步走出家门。

    杨凡来到邻居张鞋匠家里。

    他红着脸说明来意,张鞋匠摇了摇头:“你看我这破机器,老是跟我过不去,它一天不开张,我就一天挣不了钱。”鞋匠说完又埋头鼓捣他的修鞋机,嘴里不停地嘟嚷。

    杨凡又来到王驼子家,然而,跨进王家的门槛,他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因为听他妈说过,家里才跟王驼子借过五百元钱。王驼子问他是不是有事。

    杨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得说:“我妈又犯病了,我想送她去医院,想再跟您借点,后面一起还。”

    王驼子面露难色,指着房子说:“这房子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正愁没钱翻修呢。”

    杨凡当然能领会王驼子的意思,他说:“王叔,对不起,我一定让我妈尽早把钱还你。”说完一把抹干了眼泪,又拄着拐杖飞也似的跑到吴婶婶家。

    吴婶婶指点杨凡说:“你妈准是怠慢了先人,让她用筷子站水碗!包好!”

    杨凡说:“我妈试过了,不成。”

    吴婶婶满是皱纹的脸蹙缩成核桃的表皮,咂着嘴巴说:“先人还在生气呢,走,我帮你妈站水碗!”

    杨凡哀求道:“我要送我妈去医院,想跟您借点钱。”

    “唉,不是婶婶不帮你,实在是家里拿不出啊。小明他爸不是喝酒就是赌钱,早把一点家当败光了!”说完长吁短叹。

    杨凡耷拉着脑袋往回跑,刚一拐弯,看见良叔骑着一辆三轮电动车驶过来。杨凡仿佛看见了救星,泪眼婆娑地跟他诉说了他妈的病情。良叔让杨凡坐上他的车,直接将三轮车开到杨凡家门口,又把坐在地上**的姚梅扶到车上。

    姚梅被送到城北的一家妇幼保健院急诊科。

    挂了一瓶滴液,又服了几片止痛药,姚梅的脸色渐渐好转,杨凡拽着妹妹扑通一下跪倒在良叔面前。良叔连忙扶起兄妹俩:“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兄妹俩泪流如注。

    良叔帮杨凡付了医药费,杨凡后来才知道,那是良叔在工地扛了三天的水泥包挣来的工钱。

    姚梅的病略有好转,又跑去超市上班了。为了还债,她还揽了一份送牛奶的活儿。有一天,姚梅下班回家,板着面孔问杨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妈?”

    杨凡一楞:“没有啊。”

    “我在路上遇到良叔,好像有话要说,问他又不说,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 姚梅不依不饶。

    杨凡默不作声。

    姚梅又盯着小苹:“你说,小孩可不兴撒谎。”

    杨凡朝妹妹使了使眼色。小苹还是没有憋住:“我和哥看你太累了,想让良叔给我俩找点事做。”

    杨凡说:“我们想替你分担一点。”

    姚梅急了:“你们是学生,你们的任务是上学,是念书,知道不?”

    “我早就不想上学了,就算考上大学也没前途,不如退学打工。”杨凡说。

    “你不上学就更没前途,现在哪个行业不要文化,你妈要是有个文凭,还会在超市打工么?以后再不许讲这种没出息的话!”

    “我也不同意哥哥退学,所以才——”

    杨凡还要争辩,被小苹拽了拽衣角。

    “你要供我们上学,又要供我们吃穿,你要是累垮了,我和妹妹就要流落街头了。”杨凡说。

    几句话把姚梅说得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

    “不如让我们帮帮你吧,妈妈。”小苹摇着妈妈的膀子哀求道。

    姚梅抚摸着小苹的头说:“可你们一个腿脚不好,一个年纪还小,能做什么啊?”

    “我们就做力所能及的事!”杨凡语气坚决。

    姚梅望着杨兆云的遗像,忍不住抽泣起来:“妈没本事供你们吃好穿好,还要让你们去干活,妈这心里——”

    兄妹俩见姚梅流眼抹泪,也跟着呜咽起来。

    这天放学,杨凡来找良叔,见他正用碘酒涂抹腿上的伤口,便问他怎么回事。良叔说是替人家搬家具时被钉子划破的;又告诉杨凡,他托自己办的事总算有眉目了。他的一个做报纸批发生意的朋友答应帮忙,让杨凡送报纸给城北的几家卖报点,活儿不算重,但每天必须起早,赶在天亮之前送达。杨凡欣喜若狂,谢了良叔。

    第一次送报纸是良叔领着兄妹俩去的。老板姓许,五短身材,一口河南腔。他给兄妹俩找了一辆平板小拖车,在车上堆上一大捆报纸;杨凡便一只手拄拐杖,另一只手将拖绳背在肩膀上往前拖,妹妹小苹在后面推。许老板摇着头说:“够呛,你能行么?”杨凡拍着胸脯说:“能行。”良叔苦笑着说:“也只能这样了。”

    从此,杨凡和小苹每日天未亮就跟姚梅一起下床,姚梅送牛奶,兄妹俩送报纸。有时,小苹睡眼惺忪,磨磨蹭蹭不愿起来,杨凡就哄她,等送完报纸一定给她卖一份热腾腾,香喷喷的鲜肉大馄饨,小苹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送完报纸,小苹没忘她的鲜肉大馄饨。杨凡果真掏出钱来,带着妹妹来到一家安庆馄饨店。杨凡点了一份馄饨。小苹问:“就一碗?你不吃?”杨凡说:“我不饿。”小苹兜起嘴巴:“你看着我吃,我也吃不下呀。”说完拽着杨凡就走。回去的路上,杨凡说:“等哥哥将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小苹说:“我想吃克丽丝汀的蛋挞,我同桌常在我跟前显摆。”杨凡说:“到时候哥带你去克丽丝汀,想吃什么随便点。”

    可是将来,将来在那一年那一天,杨凡望着前方在晨雾中若隐若显的远山,街道和房屋,他一脸迷惘。

    时令已是初冬,黎明时分的寒气砭人肌骨,这对于兄妹俩来说是一个严酷的考验,多少回,杨凡想在热被窝里再埋一会儿,然而,看到他妈佝偻的腰身和憔悴的面容,他狠狠地自责一通;妹妹赖床的时候,他只好咬牙去掀她的被子,然而再好言好语地哄着她。

    一天,外面下着小雨,杨凡拖着小车上坡的时候,脚下没留神,摔了个仰八叉;小苹也被滑行的小车撞倒了。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对方被泥浆涂成的大花脸,大笑不止。

    杨凡已经深味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的炎凉。不过,他想,他既然决意要活下去,那他就一定能够活下去。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死而复生的人会把这捡来的“余生”当成一种额外的恩赐。一想到这,所有的艰难和困苦就像罩在身上的蛛丝网一样,被他轻轻抹去。

    “哥,天好冷呀,我们唱个歌暖和暖和吧。”妹妹提议说。

    “好。哥就给你唱一首哥自己编的。”

    没有人告诉我

    这一路泥泞还要走多久

    遥望前路我步履踉跄

    幸福也许在遥远的他乡

    难道我只能苟且一生

    难道我永远都等不到

    那些诗画中的轻舞飞扬

    那些梦境中的灿烂星光

    ……

    高亢而略带忧伤的歌声随着晨雾在空气中浮浮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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