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咯，我的公主殿下

    京海市京西区南郊公墓，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早晨出门时天还晴着，这会儿却突然阴云密布，整个天空都黑下来，让人分不清是上午还是徬晚，仿佛下一秒倾盆的大雨就会落下，随之而来的就是世界末日。山脚就是殡仪馆，而殡仪馆后面整片山都是墓园。正准备出殡上山时，倾盆的大雨终是落了下来。黎雾想这样挺好的，如此压抑悲伤的时刻，不下雨反倒不合时宜了。黎雾被安排捧着父亲黎正的骨灰盒，母亲的则由由一个没见过两次的表哥白鹏捧着，看着表哥不太情愿的样子，黎雾转身找到了李梅。

    “李阿姨，你是妈妈生前最好的朋友，可不可以由你送送妈妈？”

    “这……”李梅看了看不远处黑着脸的20出头的白鹏，也明白了什么，“好，我来送白芸！”说完，跟着黎雾走到白鹏身边，几人低头说了些什么后，白鹏如释重负的将骨灰盒交到了李梅手里。

    外公的骨灰盒是魏叔叔抱着的，而当看向外婆的骨灰盒时，黎雾愣了一下。抱着骨灰盒的不是别人，是爸爸身前亲如手足的知己好友裴正南。据说十几年前，爸爸救过他一命，从此两人一直联系着，时间长了，发现彼此性格相投，三观契合，虽不在一个辖区，平时工作也忙没有时间经常见面，但基本的电话问候时常都有，每年过年前后，裴叔叔总会抽时间过来找爸爸喝两杯，偶尔爸爸休假时，他们还会相约去郊区钓鱼。裴正南年纪比黎正还大一岁，今年该有45了。但许是保养得当，又在商场上浸营多年，一身的贵气与商业精英的气质显得他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从事发到现在，四天了，身边的人不停的出现又离开，大部分时候黎雾都脑袋空空，好多时候到底谁在和她说话她都不知道。现在看到人，一些记忆碎片涌出，她才恍惚想起，当她被李阿姨从学校带来医院的时候，裴叔叔好像已经在医院忙前忙后，安排专家抢救，安排殡仪馆到医院接人，奶奶晕倒后也是他请的专家为奶奶做的检查……

    “………”黎雾张了张嘴，还未说出一个字，裴正南就打断了她。

    “小雾，叔叔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现在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先送他们上山，等一切结束，慢慢都会好起来的！”裴正南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莫名让人安心，让人信服。

    一行人穿着黑衣，打着黑伞，沿着小径向墓地走去。黎正为救人牺牲，他的骨灰按理应该葬入警察公墓，但是黎雾想让他们一家待在一起，所以当警局派人来询问意见时她跟奶奶都拒绝了。只在昨天举行了公祭活动，但因为身体原因她和奶奶都没有出席……

    快到达墓地时，隔着远远的距离，走在前面的黎雾就看到了震惊的一幕，狭长的小路两旁整整齐齐站着几十个撑着黑伞的人，开始黎雾以为是这里今天还有别家的葬礼，可走近后发现这些不认识的人都是自发过来祭奠黎正的。一个领头的大叔走上前来与站在前面的魏强解释，他们大多都是四天前重大车祸中大巴车上的乘客及家属，还有些是慕名来的。魏强冲他们点点头，那位领头大叔看向黎雾，红着眼睛深深鞠了一躬。本来已经两天没有流过泪的黎雾，此刻泪流满面。黎雾似乎懂了，爸爸为什么会喜爱自己的职业，为什么会奋不顾身的挡在别人前面，为什么不管再苦再累，提起自己的工作他总是那么自豪……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整个墓园里都是雨后青草的味道。葬礼流程走到一半的时候，远处的山坳里甚至出现了一条彩虹。这里的气氛静谧而肃穆，这里的景色却宁静而美好，似乎一切都是最好的开始，似乎生活从无苦难，从无别离……

    随着葬礼流程接近尾声，来送别的人纷纷上前送花然后鞠躬离开。每离开一人，黎雾都会还以一礼，她是这里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主人。该有的礼节礼数她都必须做到，无关她的年纪。明明几天前，她还是一个处处需要父母提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哪些地方又该如何为人处事的孩子，现在却好像无需谁提点，自己就什么都会了。白芸的同事来了几个代表，献完花后走到黎雾身边，都满眼心疼的叮嘱黎雾好好休息，她实在是太瘦了，原本满是胶原蛋白的脸瘦的下巴都尖了，整张脸毫无血色，单薄的好像一陈风就能吹走。最后走的是黎正的同事，由于昨天局里已经开过告别会，再加上工作的特殊性，也只派了几个代表过来。至于魏叔叔，郭叔叔，李阿姨这样的那都是单位考虑到黎雾家的情况特批协助处理后事的。所以到了一切尘埃落定，留下的就只剩魏强，郭海军，李梅，以及裴正南和他的妻子季惠敏。这是黎雾第一次见季惠敏，那是一个说话如春风拂面的女人，跟她的妈妈一样，让人觉得温暖舒服。

    “雾雾，你好啊，我是你裴叔叔的爱人，你叫我季阿姨就好，以前经常听你裴叔叔说起你，总说希望有个你这么可爱的女儿，总想见见你，如今倒是见到了。”季惠敏亲热的拉着黎雾的手，一双如水的眸子红红的，脸上却挂着和煦的笑容。这种笑容不会让人觉得在这种场合不合适，更不会让心中悲凉之人反感。相反，看到这个笑容就会让人知道她的善意，让人放下对周围一切的芥蒂，就如冬日的暖阳，让人想要靠近，想要拥抱！

    “乖女儿，回家好好睡一觉，阿姨知道你一定很累了。你需要一场酣畅的睡眠来解放你的大脑，让自己放松下来。只有放松下来，有些事情才能放下，也只有把有些事情放下，日子才能继续过下去，你觉得我说的对吗？”季惠敏微微低着头，温柔的看着黎雾的眼睛。就像着魔了一样，看着这双跟妈妈有些相似的眼睛，黎雾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季惠敏得到想要的答案，柔和一笑，将黎雾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雾雾真乖，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走，阿姨送你回去。”说完她眼睛往李梅那边看了一眼，视线对上，两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大家都知道黎雾该睡一觉，除了第一天因为刺激太大，哭的太伤心昏睡了一天，黎雾基本就没有睡过，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睁着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发呆。有人陪着，劝她休息的时候她会乖乖配合，闭上眼睛，可大家都知道她根本没睡，她紧闭的眼眸快速的抖动着，牙冠紧紧咬着，待别人出了病房她又会睁开眼睛，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她的状态真的很不对，李梅甚至很多次听到她在低声的自言自语。李梅试着和她聊天，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是李梅知道黎雾根本没听她说的是什么，只会机械的点头或是回她一个嗯。第一眼见到季惠敏的时候，李梅并不觉得她和白芸有哪里相像，可是连续几天接连碰面，说了几次话后，李梅发现季惠敏跟白芸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就比如说话的语气，永远不急不躁，温柔和煦。她有时都挺佩服白芸，同为教师，大多数人面对不听话的学生都会情绪焦躁，即使因为现在的教育背景使然，很多时候隐而不发，但情绪的起伏是显而易见的，私底下在同事面前抱怨更是家常便饭。可是白芸不一样，她永远都是安安静静，跟谁说话都轻声细语，面带微笑，即使面对那些班上顽固不化的老油条，她也能面不改色温声细语说教半天。可偏偏是这样没脾气的人，上课时学生都很听话，即使没听进去，但也没人在课堂上捣乱。她还私下跟学生打听过，为什么同学们上白芸的课都那么守规矩，得到的答案是不守规矩会被温柔的注视+教导半小时或更久，软刀子伤人才最让人受不了。得到这个答案时她嘴角抽搐了好久，说给同办公室的老师听时，白芸只是微微一笑说“原来我在孩子们心里是这么个形象啊？”而其余老师纷纷觉得以后可以都按这个套路来，但是每次温柔不到两分钟，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大家都说这活干不了，只有白芸能胜任。而季惠敏说话的感觉也是这样，声音不大，温温柔柔，却总能让你认真去听她说的每一句话。再后来她发现季惠敏的眼睛在认真看着你的时候，跟白芸也如出一辙，不是那种外形的像，而是那双眼睛看着你，会让你觉得她说的就是对的，就应该听她的。所以今天一早来殡仪馆前，她特意搭了季惠敏的车，告诉了她黎雾的的异常，以及她跟白芸的相似之处，请求她能开导劝解一下黎雾。季惠敏惊诧于听到自己跟白芸有相似之处，很果断的就接受了提议，但同时也告知李梅不一定有效果，因为这两天她和丈夫裴正南也到病房去看过黎雾，也有可能是当时人多的缘故，她跟黎雾说过话，可是黎雾也只是点了个头叫了她一声阿姨，甚至连看她的眼神都是不聚焦的。

    “如果能有效果当然是皆大欢喜，我也会很高兴能帮帮这个孩子，她真的太让人心疼了。可是我还是建议事情结束后要给孩子找一个心理医生看看，我之前一直听正南说这孩子有多聪慧讨喜，灵动活泼。可是这两天我见到的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是长成大人，她的内心让我感觉就像一个垂暮老人，似乎对一切都不上心了。唯一惦念的只有奶奶这个压在肩上的责任……”季惠敏长长吐了口气，幽怨的看着裴正南道：“她还只是个孩子，本该快快乐乐的生活，她不该是这个样子……正南，你朋友多，一定要找人帮忙介绍一个靠谱的心理咨询师帮帮这孩子……不管我今天的劝说有没有用，心理治疗都不能少，这个你必须管！”

    看着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跟她老公用如此自然的语气，强硬的安排自己的老公做事，李梅只觉得吃了一嘴狗粮，这语气不妥妥的撒娇嘛？怪不得，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同样是三十七八奔四的年纪，人家滋润的像二十七八的少妇，自己却熬得像个黄脸婆！蹭人家的夫妻的车，请人帮忙，还有幸学习了女人该如何跟自己老公不经意又自然的撒娇后，李梅尴尬的嘴角抽抽，不自然的把脸转向车窗。

    而这时裴正南低沉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好好好，我管了……对了，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正好要跟你商量一下，等这边葬礼结束，回酒店我们好好谈谈。”

    呃，果真一个能不动声色的撒娇，一个能了无声息得回应啊！怪不得人家夫妻感情好，家庭和睦呢，简直天作地设的一对啊！人家夫妻不把她当外人，谈话不避讳她，李梅却识趣的不再说话，尽量把自己当隐形人，接下来的行程她都一直望着窗外，季惠敏问她问题时她才偶尔答一句。倒是人夫妻俩一路都在交谈，大多都是裴正南在回忆跟黎正之前的一些旧事。从季惠敏的表情看她应该不是第一次听这些事，但还是处处给予回应和感慨，动容处甚至哽咽出声，情绪价值简直拉满。要是寻常人，李梅肯定都得赏她一个白眼，吐槽一句顶级绿茶。奈何季惠敏给人的感觉却是真心实意，不馋半点虚假，讨厌不起来。总结起来就是要么段位太高，要么人家真就是这样善良又会撒娇的女娇娥。结合快四十的年纪，以及又帅又多金，又疼宠的老公，李梅觉得一定是后者！

    季惠敏的话果然起了作用，黎雾扑在她怀里贪婪的吸取温暖，这份温暖让她觉得自己的妈妈还活着，此刻正抱着自己。她紧紧抱着季惠敏的腰，生怕自己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不在了。任由黎雾抱着自己，季惠敏没再说话。

    “好了，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雾雾，叔叔背你下山好不好？”裴正南轻轻拍了拍黎雾的肩膀：“你都抱季阿姨那么久了，我认识你好像更久呢，你都没抱过我，裴叔叔可吃醋了！”

    “上来，让裴叔叔看看雾雾长大了是不是也重了，你八岁时寒假回来叔叔可是背着你在雪地里走了好远呢。快来再让我背背我们可爱的小公主，好久没背了，就当补偿补偿裴叔叔，安慰一下裴叔叔没有女儿受伤的心吧！”裴正南一边说着话，一边蹲下了身子侧过身看着黎雾。想哄哄黎雾是一方面，看到黎雾苍白的脸，走路虚浮的脚步，裴正南知道黎雾撑得太久了，她现在的样子根本没法自己走下山。

    “呃……我……我……”黎雾从季惠敏怀中抬起头，有些错愕的看着裴正南。

    “别我我我了，快上来，黎叔叔除了你可没背过别的小孩儿，连自己儿子都没背呢！那么多人看着呢，别让裴叔叔我没面子啊！”裴正南依旧侧身蹲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快点儿的，叔叔脚都蹲麻了！”

    “呵，快去吧，满足满足你裴叔叔的愿望！”季惠敏轻笑着将黎雾往裴正南身边推了推。

    “唉，还得我主动……”裴正南假装叹口气，站起身跨一步走到黎雾身前，一个转身半蹲下身子，将黎雾背到了背上。突然的双脚离地让黎雾心里一惊，慌忙伸手抱住了裴正南的脖子。

    “出发咯，我的公主殿下！”裴正南勾唇一笑，迈步往山下走去。身后众人纷纷跟上他的脚步，看到乖乖趴在裴正南背上的黎雾，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堵在胸口很久，现在终于吐出来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趴在裴正南背上，黎雾从一开始的紧张僵硬，到听见那句“出发咯，我的公主殿下！”时，突然放松了下来，是啊，爸爸以前每次背她都会说这句话的。她慢慢放松身体，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跟记忆中父亲宽厚温暖的肩膀一样，一样让人安心，让人不自觉想要依靠。

    一行人走到山脚停车场时，才发现黎雾已经睡着了。她的睡颜恬静而又美好，此刻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她一定做梦了，还是一个美好的梦，梦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还在，大家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预祝她中考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