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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帐之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元璋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近乎可怕的平静。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纱帐,落在叶凡身上。
又仿佛投向了更遥远的虚空。
叶凡那番关于设立东西二厂,以宦官制衡文武,乃至最终形成锦衣卫与东西二厂三方互相钳制的言论。
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激起滔天巨浪的同时,也让他看到了一种极端冷酷,却又可能极其有效的统治可能性。
宦官……
历代贤君明主无不警惕宦官干政。
他朱元璋更是立下铁碑,严禁宦官涉政。
可叶凡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剖开了另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宦官无后。
权势皆系于皇权一身。
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或许比那些盘根错节的文官,那些可能拥兵自重的武将,更容易掌控,也更容易……
摧毁。
“此子…胆大包天,却也洞察入微。”
朱元璋在心中默念。
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
“此举虽险,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运用得当,或真能成为悬在百官头顶的另一把利剑!”
“让咱,让标儿,看得更清,握得更稳!”
他的目光悄然转向纱帐外儿子的侧影,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此事,倒不妨…让标儿先去试试水。”
“若他能驾驭得住这柄双刃剑,自是最好。”
“若这刀真敢反噬其主……”
朱元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却冰冷刺骨的寒芒!
那是一种绝对掌控者才有的,对万物生杀予夺的漠然!
“那咱,也不介意亲手毁了这把不听话的刀!”
站在他身后的毛骧。
此刻后背的冷汗几乎已经浸透了内衫。
他低着头,尽可能收敛所有气息,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叶凡所言,每一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其胆识、其谋略、其对人性与权力的冷酷剖析,让他这个常年行走于黑暗中的锦衣卫头子,都感到一阵阵心悸和寒意!
此人若为友,堪称神助。
若为敌……
毛骧甚至不敢细想下去。
纱帐外。
朱标眉头紧锁,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和权衡。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顾虑。
“老师之言,学生…学生还需细细思量。”
“只是,宦官终究…不甚可靠。”
“再者,即便设立东西二厂,其人员、其手段,恐怕也难以与父皇经营多年的锦衣卫相比拟,恐难当大任……”
叶凡闻言,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提议只是随口一提。
他拿起酒杯,将残酒饮尽,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懒散。
“能不能成,好不好用,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
“殿下放手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成,则殿下多了一双眼睛。”
“不成,无非是裁撤几个宦官,于国本无碍。”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很是自然地拍了拍朱标的肩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闲聊。
“好了,今日该说的都说了。”
“殿下,这酒钱…就劳烦您结一下了。”
“我如今可是两袖清风,穷得很。”
说罢,他也不等朱标回应,伸了个懒腰,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晃晃悠悠地便朝着艺馆外走去。
就好像,刚才那个抛出惊世骇俗之策的人根本不是他。
朱标愣在原地,看着老师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杯盘狼藉的桌面。
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与此同时。
朱元璋面沉如水。
大步流星地走出清音阁那靡靡之音的范围。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阴沉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更添几分肃杀。
毛骧如同无声的影子,紧随其后。
直到远离了那一片软红香土,走到一处僻静的宫墙夹道,朱元璋才猛地停下脚步。
他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远处巍峨的皇城殿宇,声音低沉冰冷,仿佛淬了寒冰:
“二虎。”
“臣在。”
毛骧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刚才里面的话,你都听真了?”
朱元璋没有回头,语气平直,却带着千斤重压。
“臣,听真了。”
“好。”
朱元璋缓缓吐出一个字,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寒光迸射,带着一种几乎要噬人的可怕平静!
“给咱去查!仔仔细细地查!”
“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给咱弄清楚!”
“民间官场,是不是真有他说的那条叫什么…夜笙歌的鬼船!”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带着铁石般的决心和凛冽的杀意!
“还有!”
“刚才艺馆里,那些围着中书省官吏打转,穿着便服的,都是哪些州府,哪些衙门,品阶几何的官!”
“给咱一个一个,全都盯死了!”
“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送了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一句话,咱都要知道!”
“是!臣遵旨!”
毛骧心头一凛,毫不迟疑地领命。
他知道,陛下这是真正动了雷霆之怒。
……
中书省。
值房内熏香依旧。
却压不住胡惟庸身上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气息。
他几乎是闯进来的。
脸上因兴奋和急切而泛着红光,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厚厚的文书,呼吸都带着颤音。
“恩相!恩相!”
他声音压抑着,却依旧尖利,“找到了!学生找到了!杨宪那厮的死证!”
李善长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
看到胡惟庸这副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语气平淡。
“惟庸啊,何事如此孟浪?慢慢说。”
“恩相!您看!”
胡惟庸迫不及待地将那卷文书摊开在李善长面前的案上,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这是学生费尽千辛万苦,才从扬州旧吏口中撬出,又多方查证核实的!”
“杨宪当年在扬州为知府时,为了完成他向陛下立下的三年复耕军令状,行的是何等酷烈之事!”
他语速极快,如同爆豆一般!
“您看这里!”
“他为了强行完成复耕数额,根本不顾水土地利,强令百姓在荒山石地、涝洼盐碱之地开垦播种!”
“结果颗粒无收,劳民伤财!”
“百姓稍有怨言,便以‘抗旨’、‘怠政’之名抓入大牢,械具加身,苦不堪言!”
“还有这里!”
“为了虚报垦荒数目,他竟强令百姓将已有收成的熟田反复翻耕,谎称‘再垦新地’,既断了农户口粮,又使田力受损,几年之内颗粒无收,百姓怨声载道!”
“更有甚者,为了凑足税赋,他纵容手下胥吏提前征收明年、后年的税!”
“百姓无钱交纳,便夺其口粮,牵其耕牛,致使卖儿鬻女者不计其数!”
胡惟庸越说越激动,脸上满是正义凛然的愤慨和找到对手命门的狂喜!
“恩相!这上面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皆清晰可查!”
“罄竹难书!真是罄竹难书啊!”
“此等酷吏,枉顾民生,欺君罔上,只求自己政绩,实乃国之大蠹!”
“恩相,我们即刻便可面圣,将此罪证呈于御前,必能一举将杨宪扳倒!看他还能如何嚣张!”
他期待地看着李善长,等待恩相一声令下,便要去完成这致命一击!
然而,李善长听完他的慷慨陈词,脸上却并无半分喜色,反而眉头越锁越紧。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按在那卷文书上。
缓缓地,却不容置疑地,将文书推回了胡惟庸面前。
“惟庸,”李善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凝重。
“你的心思,本相明白。”
“能找到这些,也确是辛苦了。”
“但现在绝非呈上这些罪证的最好机会!”
胡惟庸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不解道:“恩相?这是……为何?”
“证据确凿,正是扳倒杨宪的绝佳时机啊!”
“时机?”
李善长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看不清如今的形势吗?”
“杨宪新晋左丞,圣眷正浓,风头一时无两!”
“陛下用他这把刀,砍向淮西勋贵,正是顺手之时!”
“你现在拿着这些他昔日在外任上的旧账去弹劾他,在他如日中天之际,你以为陛下会如何想?”
不等胡惟庸回答,李善长便冷声道:“陛下只会觉得,你这是党同伐异,是看他得势,心生嫉妒,刻意寻衅报复!”
“非但动不了他分毫,反而极可能被杨宪反咬一口,说你构陷大臣,扰乱朝纲!”
“届时,偷鸡不成蚀把米,你我皆要陷于被动!!”
胡惟庸急道:“可这些都是实据!陛下圣明烛照,岂会……”
“陛下自然是圣明的!”
李善长打断他,语气加重,“正因陛下圣明,我们才更不能此时出手!”
“你要让陛下自己先看到杨宪的马脚,先对他产生疑虑!”
“等陛下心中那根弦绷紧了,开始审视这条疯狗是否还能控制之时……”
“届时,我们再适时、偶然的将这些确凿的证据,呈送到陛下眼前。”
“陛下只会觉得是他自己明察秋毫,发现了杨宪的真面目,而我们,不过是恰逢其会,提供了些许佐证罢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敲在胡惟庸心上!
“这样一来,陛下依旧是那位圣心独运,烛照万里的明君。”
“而我们…依旧是恭顺听话,仰仗陛下鼻息的臣子。”
“这份功劳,是陛下的。”
“这份恩德,也是陛下念我们忠心才赐下的。”
“我们,永远要矮陛下那头!”
“明白吗?”
胡惟庸怔在原地!
胸中的热血渐渐冷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他看着恩相那双深不见底的老眼,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他视若珍宝的罪证,不甘地卷了起来。
“学生…明白了。”
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屈从和隐忍的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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