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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色,浓重如墨。白日里的虫鸣鸟叫都已歇下,只剩下风吹过药圃叶片发出的沙沙轻响,以及远处深谷里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野兽的低嚎。茅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温暖的光源。
沈沫月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手中那卷《金匮要略》又翻过一页。上面的字句依旧艰深,“夫肝之病,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调之……”她低声咀嚼着,试图理解这五行五味与脏腑之间玄妙的关系。
指尖的薄茧摩擦着粗糙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已渐渐习惯了这种触感,也习惯了空气中始终萦绕不散的草药苦香。那些属于尚书府的熏香暖阁、锦衣玉食,仿佛已是前尘旧梦,偶尔忆起,也只余一丝淡淡的、不真切的怅惘。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是从隔壁阿竹的房间传来的。
沈沫月搁下书卷,侧耳细听。那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带着痰鸣,听起来异常痛苦。她想起阿竹白日里就有些精神不振,搬晒药材时动作也比平日迟缓些,当时只当是春困,未曾在意。
她起身,推开房门。墨仁也已从他的屋里出来,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严肃的面容。
“师父,阿竹他……”
墨仁微微抬手,示意她噤声,已快步走向阿竹的房间。
沈沫月紧随其后。屋内,阿竹蜷缩在床榻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小小的身子随之痉挛。他额上布满冷汗,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墨仁在榻边坐下,三指搭上阿竹的腕脉,凝神细察。片刻后,他又查看了阿竹的舌苔,舌质红,苔黄腻。
“风热犯肺,痰热壅盛。”墨仁沉声道,眉头微蹙,“日间劳累,邪气入里化热,来势甚急。”
他迅速起身,对沈沫月道:“沫月,你随我来。取麻黄三钱,杏仁三钱,生石膏一两,甘草两钱,再加金银花五钱,连翘五钱,鱼腥草五钱。速去!”
“是,师父!”沈沫月心头一紧,不敢怠慢,立刻跟着墨仁来到药房。
深更半夜,药房里更是漆黑一片。墨仁将灯笼挂在壁钩上,昏惑的光线在密密麻麻的药柜抽屉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平日里熟悉的药名,在此刻竟显得有些模糊难辨。
沈沫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依着墨仁的口述,脑中飞快地回忆着每一味药的位置和性状。
“麻黄……”她踮起脚,拉开左上角一个抽屉,那股熟悉的辛散气味扑面而来。她取过戥秤,手指因紧张而微凉,却极力保持平稳,称出三钱。黄麻的草茎细碎,她小心倒入备好的桑皮纸上,不敢洒落分毫。
“杏仁……”在中间偏右的抽屉。她抓出几粒,指尖能感受到其温润油脂之感,称量,包好。
“生石膏一两。”她走到药柜最下层,拉开沉重的抽屉。生石膏块大质坚,她取出一块,用铜秤小心称量。一两的分量不轻,她想起上次师父的赞许,手法愈发沉稳,将称好的石膏块轻轻放入药包,未使其碎裂。
“甘草……金银花……连翘……鱼腥草……”她口中低声重复着药名,手脚麻利地在药柜间穿梭。灯笼的光线将她忙碌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放大,晃动,竟有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利落与专注。
空气中,辛散的麻黄、甘平的甘草、清苦的杏仁、寒凉的石膏、芬芳的金银花与连翘、带着腥气的鱼腥草……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关乎生命救援的紧迫氛围。
她将包好的七包药迅速拿到墨仁面前。墨仁逐一打开,目光锐利地扫过药材的成色和分量,尤其在生石膏和金银花上停留片刻,随即微微颔首。
“煎药。”他言简意赅,已自行取来药罐,注入清水,将药材按次序放入。
沈沫月连忙蹲到小泥炉边,拿起火折子。或许是心绪不宁,连划了几次,才将炉中的炭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药罐架在火上,不一会儿,罐内便响起了咕嘟声。浓郁的药味随着蒸汽弥漫开来,比平日里更加呛人。沈沫月守在炉边,小心控制着火候,不敢有片刻分神。她听着隔壁阿竹断续传来的、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心中充满了担忧,还有一种奇异的责任感。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药煎好了。墨仁将深褐色的药汁滤出,倒入碗中,那药液浓稠,气味辛烈苦寒。
沈沫月跟着师父回到阿竹床边。墨仁扶起昏沉的阿竹,小心地将药汤一勺一勺喂入他口中。阿竹起初因苦涩而抗拒,但在墨仁温和而坚定的安抚下,还是勉强吞咽了下去。
喂完药,墨仁并未离开,而是再次为阿竹诊脉,观察他的呼吸和面色。
沈沫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师父专注的侧影,看着阿竹因痛苦而皱紧的小脸,心中触动。这就是医者吗?不分昼夜,不论亲疏,只与病痛争分夺秒。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阿竹剧烈的咳嗽渐渐平缓下来,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虽然依旧低烧,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骇人的潮红,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墨仁探了探他的额头,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稍松弛。
“热势稍退,痰壅得缓。”他直起身,看向一直守候在旁的沈沫月,目光在她被炭火熏得微黑的鼻尖上停留一瞬,语气温和了些许,“今夜,你做得很好。临急不乱,取药精准,火候也得当。”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意味深长地道:“医道漫长,并非只有日间的问诊开方。更多时候,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与阎王抢人。记住今夜,记住你手下每一味药的分量,都关乎一条性命。”
沈沫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山轮廓在墨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寂。她回味着方才的紧张、担忧,以及此刻阿竹病情稳定后那细微的欣慰,再品咂师父的话语,心中似有所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只执纨扇、抚琴弦、调胭脂,如今却已能熟练地称量药材,点燃炉火,在危急的深夜里,为挽救一个生命而贡献一份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而温热的东西,悄然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她轻声应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坚定。
夜色渐褪,天边透出第一缕蟹壳青。
茅屋内,阿竹睡得安稳了许多。
沈沫月毫无睡意,她坐在窗前,望着药圃里在晨霭中渐渐清晰的轮廓。
那些沉默的草木,在她眼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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