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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的龙涎香混着朝珠的檀香,丝丝缕缕飘在金砖铺就的殿宇间。宁远舟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奏折举得手臂发酸。
“陛下!怡红院公然开设女宾专场,引得盛京贵女纷纷抛头露面,就连永宁公主殿下都着常服到访!”
“此风若不刹住,后患无穷啊!”
他的声音撞在朱红立柱上,嗡嗡回响,满是急切。
“若天下女子皆效仿此举,抛夫弃子、流连戏场,我南齐的纲常礼教,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这话刚落,殿内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兵部尚书捋着花白的胡须,重重点头:
“宁大人所言极是!女子当以贞静为本,相夫教子、操持内宅才是正途,岂能往那等市井戏场里钻?”
户部侍郎更是目光尖锐,话锋直指时念:
“那怡红院东家原是青楼老鸨出身,如今怕是借戏文之名,行腐蚀人心之实!”
南齐帝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龙椅扶手,鎏金纹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目光扫过阶下争论不休的群臣,最终落在右侧首位的许澜沧身上。
梁王今日穿了件石青蟒纹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
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指间的羊脂玉扳指,玉质温润的光泽在指缝间流转,仿佛殿上的争执与他毫无干系。
直到感受到帝王投来的视线,他才缓缓抬眸,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声音清淡却掷地有声。
“宁大人一口一个纲常礼教,本王倒想问问——”
“《青蛇》戏文中千年等一回的情义,难道不是我南齐一直倡导的忠贞?”
“小青劈塔救姐的勇烈,难道还比不上某些人在朝堂上的明哲保身、畏缩不前更有风骨?”
宁远舟脸色瞬间僵住,指节攥得发白:
“梁王殿下怎能将妖魔鬼怪的戏文,与圣贤教诲混为一谈!”
“哦?”
许澜沧挑眉,玉扳指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
“那依宁大人之见,《武家坡》中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算不算贞烈?”
“怡红院将这出戏搬上戏台,算不算弘扬女子美德?”
这一问,直接堵得宁远舟哑口无言。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太后最喜《武家坡》,常对后宫嫔妃说王宝钏是女子楷模。
若是否定这出戏,便是当众打太后的脸,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说。
就在此时,礼部尚书方仲文忽然出列,手里捧着本线装的泛黄羊皮书。
正是前些时日,时念特意让王管事誊抄的蓝星典籍。
“陛下,臣有本奏。”
他将羊皮书高举过顶,声音铿锵。
“此乃异邦典籍,上面记载的女子,有执剑卫国、保家守土者,有著书立说、传扬思想者,与我南齐女子并无二致。”
“怡红院所演之戏,恰是借鉴了其中男女平等之意,何错之有?”
言锵紧随其后,手里扬着张墨迹未干的怡红院热搜榜,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戏评:
“陛下请看!这是怡红院近日的戏评,有女子评小青劈塔曰:非为情,实为己!”
“可见她们看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戏中女子的风骨与志气!”
两相争执之下,朝堂瞬间分裂成两派。
保守派痛斥怡红院舍本逐末,败坏风气,革新派则力争与时俱进,不拘旧俗。
两方的争论声几乎要掀翻殿顶的琉璃瓦。
许澜沧却有些意外地瞥了眼方仲文,显然没料到礼部尚书会公然替怡红院说话。
南齐帝忽然轻咳一声,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他看向许澜沧,语气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梁王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许澜沧上前一步,玄色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以为,朝堂当议水利疏浚、农事收成、边境防务,而非纠结一家戏院的营生如何。”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脸色铁青的宁远舟。
“何况怡红院按年缴纳商税,分文未少,臣觉得,并无不妥。”
宁远舟还想上前反驳,却被南齐帝挥手打断:
“此事朕已知晓。”
“怡红院既然只是一间戏院,便允其继续营业!但需严令:不得伤风败俗,不得干预朝政。”
说罢,他将宁远舟的奏折随手扔在一旁,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既然众爱卿无其他要事,便退朝吧。”
龙椅上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殿内群臣却没立刻散去。
宁远舟盯着许澜沧离去的背影,眼里淬着冰。
而此时的怡红院,账房里却满是愁云。
时念对着桌上的算盘出神,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案,眉头紧锁。
何源和张珂源蹲在地上,对着满地摊开的账册唉声叹气,连头都没抬。
“念姐,官府刚派人来传话说,咱们的商税算错了。”
张珂源捡起一张被墨汁污了的账页,语气苦涩。
“他们说,咱们这是青楼改建的戏院,得按贱业加征三成的规矩算。”
“咱们原本该缴的三千二百两商税,如今得补到四千一百两。”
时念微微蹙眉。
她当然清楚贱业加征三成的规矩。
可那是朝廷针对赌坊、妓院这类贱业的苛税条款。
如今怡红院早改弦更张做了戏院,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难!
“谁派来的人?”
她声音冷了几分。
“说是……户部的新参事,姓宁。”
何源的声音压得极低,凑近了些。
“听底下人打听,这宁参事是宁远舟的远房侄子,叫宁翰之。”
时念冷笑一声。
如此一来,所有事便都说得通了。
这是宁远舟在朝堂上没讨到好,便让自家侄子在商税上动手脚,故意给她难堪。
她将算盘一推,站起身来往外走:“备车,去户部衙门。”
浅醉刚从外面进来,听见这话,立刻追上去递上披风:
“念姐,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宁家在盛京根基深,咱们硬碰硬,怕是要吃暗亏。”
时念系紧披风带子,指尖在马鞍上轻轻划着圈,眼神清明。
“他们要的不是银子,他们是想逼我们自己承认怡红院还是一家青楼。”
是想把她和怡红院所有人的名字都钉死在老鸨和妓子的名头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响。
时念坐在车里,低头数着袖袋里的银票,指尖微凉。
赶车的阿福回头,满脸担忧:“念姐,要不还是我去吧?您去衙门,万一他们……”
“我怎么了?”
时念掀起车帘,春螺巷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
“我一介妇人就不能去衙门问话?就不能替自己辩理了?”
*
户部衙门外的石狮子沾着层薄白霜,在晨光里透着冷意。
时念刚下马车,就见一个穿湖蓝官袍的年轻公子正斜倚在台阶上。
他手里把玩着枚羊脂玉印章,指腹反复摩挲着印面上的纹路。
一旁的小吏捧着账册,正点头哈腰地汇报着什么,满脸谄媚。
“宁参事,这是最后一家了。”
小吏笑得眼睛都眯了,“城西那间绸缎庄,按您的吩咐加征了一成商税,银子已经催缴上来了。”
宁翰之懒懒“嗯”了声,眼尾都没抬,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知道了,把账册收好。”
时念走上前,声音平静:“宁参事?”
宁翰之这才抬眼,目光在她身上慢悠悠打了个转。
从鬓边的素银簪,到藏青色长衫,最后才落在她攥着银票的手上。
那眼神像沾了蜜的刀,看得人极不舒服。
“哪家商号的?”
他慢悠悠收起玉印章,指节在账册上轻轻敲着,语气带着几分傲慢。
“商号名,老板姓甚名谁。”
“怡红院,时念。”
时念将早已准备好的商税文书递过去,“关于贵部提出的商税加征之事,我有疑问,想向宁参事请教。”
“怡红院?”
宁翰之忽然笑了,声音里裹着戏腔似的拖腔,像是在说“窑子”。
“原来是时老板,久仰大名啊!听说你那楼,连永宁公主都肯纡尊降贵去捧场?真是好本事。”
时念当作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目光直视着他:
“按南齐《商税律》,戏院商税应按营收的缴纳,我怡红院此前一直依法缴税,从未拖欠。”
“如今贵部突然要求加征三成,敢问依据何在?”
“依据?”
宁翰之从账册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啪”地拍在她面前。
风卷起纸角,露出下面“娼妓业商税细则”几个刺目的字。
“税法也写了,贱业另算。”
“时老板该不会忘了吧?你这怡红院,可是盛京有名的青楼啊。”
“现在不是了。”
时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
“如今盛京谁人不知,怡红院早已改做戏院,只演忠孝节义、女子风骨的戏文,绝非从前的青楼!”
“呵!”
宁翰之忽然俯身,温热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气扫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刺耳。
“时老板这话就错了。”
“从良的妓子,就算嫁了人,旁人提起,不还是会说一句曾是风尘人?”
“你这怡红院,换了块招牌,改了个营生,就能抹掉从前的底子了?”
这话像针似的扎进时念心里。
她猛地后退半步,袖袋里的银票被攥得皱成一团,却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失态。
此刻若是慌了、怒了,才正中对方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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