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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人,民女不过一介平民百姓,又怎么懂得……”时念的话音还未落下,外面突然传来衙役急促的惊呼:“大人!账房这儿搜出一本账册!”
两人同时起身,快步赶到账房时,只见一个衙役正举着本泛黄的线装账册。
那账册封皮光秃秃的,连半个署名都没有。
可翻开的那一页上,却赫然写着“某某公子留宿,收银五两”“姑娘陪酒,收银三两”的字样。
而上面标注的日期,恰好都在这半年之内。
张珂源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这不是我们的账!我们怡红院的账册都用新纸,字迹也绝不是我的!”
一旁的何源也皱紧了眉头,眉宇间的褶子几乎能夹住指尖,忙跟着辩解:
“大人明鉴!我们每日闭院后都会对账,账目清清楚楚,绝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陈立威伸手接过账册,指尖轻轻拂过纸面。
墨迹看着有些陈旧,却绝非放了多年的陈年旧物,倒像是刻意做旧的样子。
更可疑的是,账册上记录的“姑娘”名字,竟有一半是如今怡红院的人,连浅醉、凝霜的名字都在列。
他抬眼看向时念,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时老板,见了这账册,你还有何话可说?”
时念的脸色确实沉了下来,指尖暗暗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却没像张珂源那样慌得失态。
她盯着账册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了片刻,忽然一声冷笑:
“大人不妨仔细看看这字迹,连凝字都少写了一点。”
“我们院里的账,从来都是张账房亲笔,他写凝字时,总爱在右下角点个小墨点,说是像姑娘们鬓边的花钿,这习惯院里人都知道。”
张珂源忙不迭点头,声音带着颤:
“对对对!我确实有这个习惯!大人您看,我平时写的凝字都有那个墨点!”
时念又伸手指向账册中间一页:“再看这笔李公子留宿的记录,日期是六月初七。”
“可那日,怡红院因浅醉姑娘受伤,全天歇业一日,大门都没开过半分,何来客人留宿?”
浅醉立刻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回大人,那日民女脸颊被划伤,除了怡红院的同伴,还有为我诊治的王大夫、送药的药铺伙计,都能为我作证!”
陈立威翻到那页,果然在记录旁的角落看到一行极小的“歇业”二字,竟与怡红院的真实情况完全对上。
他心中一动。
其实不用看这些,他对这日子本就有印象。
那日,他还在衙门里审理过怡红院的故意伤人案,浅醉受伤歇业确有其事。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本账册看着像模像样,可仔细一看处处是破绽,倒像是有人故意栽赃,却又没把功课做足。
“还有这处。”
时念的手指又落在“陪酒收入”那栏,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
“我们院里的酒,最便宜的女儿红也要八钱一壶。”
“可这账册上只写陪酒收银三两,却半字不提酒水钱,天底下哪有客人只付陪酒钱、不付酒钱的道理?”
她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每一句话都戳在要害上。
连旁边听着的衙役都忍不住点头,倒比戏台上那些只会喊冤的角色清醒多了。
陈立威也暗自颔首,这账册确实假得拙劣。
可越是拙劣,越让人觉得诡异。
谁会费尽心机做一本漏洞百出的假账?
难道就不怕被当场戳穿?
“大人,”
时念话锋忽然一转,目光里多了几分锐利。
“您不觉得,这账册太合身了吗?”
“刚好有我们姑娘的名字,刚好卡在这半年之内,像是掐着时间、照着怡红院的情况做出来的。”
陈立威抬眸看向她,眼底多了几分打量。
这女子不仅能沉着自证清白,还能反过来推敲幕后之人的心思,倒比那些只会哭着喊冤的人厉害。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福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废纸。
“念姐!陈大人!我在柴房角落的草堆里捡到这个,上面的字迹,跟那本假账一模一样!”
众人凑过去一看,纸上是半截没写完的账单,清清楚楚写着买劣质纸十张,墨块一块,共计三十五文。”
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有人在怡红院里偷偷用劣质纸、旧墨做了这本假账,做完后连废纸都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陈立威将假账册合上,揣进袖袋里,语气却没松快半分:
“即便如此,这账册是在你怡红院搜出来的,总是事实。”
他看着时念的眼神里,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这女子太聪明了,聪明到让人忍不住想:
会不会是她故意做本假账,再当众戳穿,反过来博一个清白的名声?
更何况,青楼的底子,始终是时念绕不开的坎。
时念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轻轻一笑,转身对着院外喊道:
“把这半年的客人名册取来!”
没过多久,一个丫鬟捧着厚厚的名册跑了进来。
册子里密密麻麻记着客人的名字、身份,还有到访的日期,从官员、书生到商人,一应俱全。
时念指着名册中间几页。
“这些客人都是院里的常客,大人尽可派人去查,问问他们在怡红院,有没有见过留宿的营生。”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清亮起来,像钟磬落地:
“我时念敢让顺天府查,就敢保证,怡红院的姑娘,清清白白,怡红院的银子,干干净净,分文无亏!”
陈立威望着她眼底毫不退缩的光,想起此前言锵提过的“铡尽奸佞”的话。
这女子身上,倒真有股不怕事的硬气,不像寻常商户那样怕官。
他沉默片刻,终于挥了挥手:“收队。”
“此事我会如实禀报皇上。”
走到院门口时,陈立威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戏台。
那纸糊的铡刀在夕阳下泛着金漆的光,竟像是真能铡断些什么似的。
时念望着官轿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了下去。
陈立威的怀疑没那么容易打消,就像那本假账册,哪怕被当场戳穿,也会在怡红院的名声上留下一道污痕。
“念姐!这肯定是宁翰之那厮干的!”
阿福气得直跺脚,拳头攥得咯咯响。
“咱们拿着这废纸去顺天府告他!”
时念却摇了摇头,指尖捻着那截废纸,眼神沉了下来:
“告了也无用。”
且不说这件事上根本就查不到宁翰之身上,就单论宁家的势力……
宁家在盛京盘根错节,仅凭这半截废纸,只怕连宁翰之的衣角都碰不到,反而会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
“这账册上的姑娘名字,连上个月才来的大力都在列,除了院里的人,谁能把名字记得这么全?”
“何源呢?”
时念忽然转头问浅醉。
浅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后院:“方才他说有点事要出去,走了有一刻钟了。”
时念望向后院的方向,那里的玉兰花正开得盛。
她忽然想起梁王。
不知道他听到这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是觉得这戏越来越有趣,还是会顺手帮她扫了宁家这根刺?
或许吧。
戏文里的包公能铡得了陈世美,可现实里的铡刀,从来都握在更有权势的人手里。
时念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戏台走去,“继续排戏。”
“《包公审案》,明日照常演。”
浅醉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时念要的从来不是陈立威一句轻飘飘的清白。
她是要在戏台之上,用那纸糊的铡刀,铡碎那些看不见的规矩,铡掉那些想把她们拖回泥沼的手。
而这样的人,又怎能让她们不死心塌地的跟着她?
暮色渐渐浓了,怡红院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
暖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在桌案上那截废纸和假账册的残页上,将留宿、陪酒的字迹映得扭曲,就像一张张藏在暗处的狞笑的脸。
可戏台上传来的唱腔却越来越亮,是香巧扮的包公,身着墨色官袍,声线铿锵地唱道:
“哪怕你是王侯种,犯了王法也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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