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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枝叶垂落,筛下的光斑在井台上晃悠。那老者枯瘦的手指先在井栏上摩挲了两下,才重重叹了口气。
“神婆前儿个特意来瞧过,说井里钻了脏东西,得请城里的道士来做场法事才能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福手里拎着的木桶。
“现在村里大伙都绕远路,去大黄山挑那溪水解渴。”
“虽说要翻两道梁,至少水是清的,喝着放心。”
阿福听得这话,拎着水桶的手不自觉松了松。
“咚”的一声闷响,桶沿磕在青石板井栏上,溅起星点尘土。
“那神婆的话也能信?”
“我看呐,说不定是这井水被啥东西污染了,跟脏东西可没关系。”
牛里正当即瞪了他一眼,眉峰拧起,可话到嘴边,语气反倒软了些:
“管它是污染还是啥邪祟,总之这井水现在不能喝,能避开就避开。”
他拍了拍井栏,声音沉得像老槐木。
“我是这村的里正,姓牛,总不能拿大伙的性命,骗你们这些赶路的外乡人。”
“多谢牛里正提醒。”
时念侧身福身行了一礼。
她抬眸时,眼底还带着些赶路的倦意,却依旧礼数周全:
“我等途经贵地,本不想叨扰村民,只是眼看日头偏西,天色不早了。”
“若真要去大黄山挑水,不知一来一回要走多久?”
牛里正原本打量她的眼神里还带着点对“奇装异服”的探究。
见这女子举止端庄、说话谦和,神色当即缓了大半。
他往西边那道隐在树影里的山路指了指,指尖划过远处连绵的山轮廓。
“翻过两道山梁就是溪水所在,脚程快些的话,约莫半个时辰能到。”
“就是山路不好走,尽是碎石子,溪水又藏在石缝里,得蹲下来用木桶慢慢接。”
“有劳里正指路。”
时念转头冲十四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卸下水桶。
“我们人多,多派几个去,总能把水挑回来。”
牛里正却没挪步,目光忽然飘向不远处的田埂。
那里蹲着个穿灰布衫的小姑娘,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怀里捧着个空陶碗,指节攥得发白,碗沿都被她摸得发亮。
正是方才躲在灌木丛后偷瞄他们的那个孩子。
此刻她正望着井台的方向,喉头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是渴得厉害。
“那是二柱家的丫头,小名叫丫蛋。”
牛里正的声音忽然低了些,还带着点叹气的尾音。
“她爹娘前阵子进山,遇上了山雨,连人带筐都没回来。”
“现在跟着个瞎眼的奶奶过活,顿顿都是野菜汤,也是可怜得很。”
时念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丫蛋手里的空陶碗底,还沾着些青绿色的野菜渣。
想来是把先前陆襄给的那碗热汤喝得干干净净。
“十四,再多带两个水桶。”
时念忽然开口,“挑水的时候多接些,回头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分点。”
十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道:“哎!我这就去拿!”
牛里正的眼睛亮了亮,枯瘦的手在井栏上轻轻敲了两下,原本皱着的眉梢也舒展开些:
“你们这些外乡人……”
他话没说完,转身就往村里走,脚步都比刚才快了些。
“我去叫几个后生给你们带路!那山路下雨天滑,你们不熟路,容易摔着!”
老槐树叶簌簌作响,方才还带着点凉意的风,不知怎的就暖了些,卷着淡淡的槐花香蹭过衣角。
时念望着牛里正的背影,见他路过田埂时,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用粗布包着的面团。
他把面团往丫蛋手里塞,丫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念姐,这井水咱们真不打了?”
阿福挠了挠后脑勺,语气里还带着点怀疑。
“万一那牛里正唬咱们呢?说不定井水根本没事,就是想让咱们多跑趟腿。”
时念没直接回答,而是弯腰凑近井口。
井水很静,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旗袍的领口在水面晃荡,像一片浮在水上的云。
“你凑近闻闻。”
阿福依言凑过去,先是轻轻吸了口气,没太察觉,又猛吸了两口。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疙瘩,往后撤了半步。
“有股子腥气!像……像放了好几天的鱼鳃味,有点冲鼻子!”
“嗯。”
时念直起身,“这口井挨着村后的水渠,最近天热多雨。”
“怕是渠水反灌进井里,把底下的淤泥和脏东西带上来了,确实不干净。”
说话的功夫,就见牛里正领着三个后生从村里走出来,每人手里都拎着两只木桶。
领头的后生个子高,肩膀宽得像块门板。
他脸上带着点晒出来的红,咧嘴笑的时候,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看着格外憨厚。
“俺叫狗剩,常帮村里老人去大黄山挑水,路熟得很!保证把你们领对地方!”
十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胳膊,手上用了点劲。
狗剩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笑着往回拍了拍十四的手。
“走呗!咱们抓紧点,争取日头没偏西前回来,省得天黑了走夜路!”
几个汉子扛着水桶往山路方向走,身影在田埂上被夕阳拉得很长。
时念站在老槐树下刚打算走,就见丫蛋捧着空陶碗,小步小步地跑过来。
她跑到时念面前,停下脚步,把空碗高高地举起来,胳膊都伸得笔直。
“谢……谢谢姐姐。”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蚋,眼睛却不敢直视时念,只盯着时念旗袍的下摆,手指还在碗沿上轻轻抠着。
“奶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刚才里正爷爷给的面团,是……是你们的人情。”
时念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暖。
她让暖夏取来了一些糕点,随即把桂花糕递到丫蛋面前。
“拿着吧,饿了就垫垫肚子。”
丫蛋的手指顿了顿,却没接。
“奶奶说,平白收人家东西,会欠着人情,得还才心安。”
她话音刚落,忽然转身往村里跑,
“俺家屋角晒着野枣,是前阵子捡的,俺去给姐姐拿!”
时念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巷口,不合脚的鞋子带起点尘土,逐渐遮住越来越小的身影。
井台边的老槐树还在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时念的旗袍上。
远处的山路上,隐约传来汉子们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念姐,咱们真就在这儿等他们挑水回来?”
乔章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要不我先往前探探路?看看前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省得晚上赶夜路。”
时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山路尽头那片晃动的树影上,语气平静:“等等吧。”
日头渐渐往西山沉了下去,把天际染成一片熔金,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被镀上了层暖光。
时念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翻着李庚生送的戏文。
远处传来水桶碰撞的脆响——
“咚、咚”,很有节奏。
“回来了!”
阿福第一个跳起来,往山路方向探着脖子望,语气里带着点雀跃。
只见十四和念一扛着水桶走在最前头,褂子的肩头已经洇出了深色的汗痕。
汗珠子顺着他们的下颌线往下滴,砸在泥泞的路上。
后面跟着的狗剩等人也个个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贴在脑门上。
桶里的水晃出细细的浪,在夕阳下闪着粼粼的光。
“可算到了。”
十四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这山路比想的还陡,有段坡几乎是直的,得手脚并用地爬,桶里的水都洒了小半。”
时念起身走过去,刚要开口说些感谢的话,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极淡的腥气。
不是井水那种冲鼻的鱼鳃味,而是更浅、更细的。
像掺在水里的墨,淡却挥之不去。
她不动声色地凑近水桶,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往里瞧。
水倒是清冽,能清楚看见桶底沉着的细沙,连水里的小石子都看得分明。
可再凑近些闻,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又飘了过来。
“怎么了,念姐?”
十四见她盯着水桶出神,也凑过来闻了闻,皱着眉吸了好几下。
“没味儿啊,就是山里溪水的清甜味,是不是我闻错了?”
“许是山路颠簸,桶沿沾了些草屑或者野物的血,没什么大事。”
狗剩抹了把脸上的汗,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指了指远处的山林。
“俺们村喝这水好些日子了,从没出过事。”
“前阵子二柱他娘生急病,发着高烧,就是靠这溪水熬药,现在都能下地干活了。”
他挠了挠头,又补充道:
“山里的獾子、兔子多,常踩中猎户下的套子,有的能挣断腿跑了,血滴在溪里也不稀奇。”
“前儿个还有猎户说,在溪边见着只断腿的山兔,想来是挣套子时流的血,早被溪水冲散了。”
“你放心,这水烧开了喝,准没事!”
时念望着狗剩坦荡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闪躲,只有真诚。
她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谢:“多谢狗剩兄弟和大伙带路,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她没再追问那股腥味的事。
眼下初到乍来,对村里的情况还不熟悉,过多追问反倒显得生分。
只是转头让阿福把水先带回去,又让吴婶多拿些干粮和肉干出来,分给带路的几个后生。
狗剩等人接过干粮,连声道谢。
又跟时念说了几句“有需要再叫俺我们”,才扛着空桶往村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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